妹妹當初要申請菲傭的時候,許多「好心人士」建議不要找太年輕太漂亮的,免得後患無窮。但是妹婿抗議:總不能長得太離譜吧!於是妹妹在眾多相片中左看看右瞧瞧,終於選中了Rita:二十五歲,已婚。
第一次見到Rita,妹妹跟她介紹了我們的姊妹關係。她頷首微笑略顯羞澀,幾句寒喧中,明知道她說的是英語,但腔調很奇怪,尾音總是略上揚,好像每個音節都縮短了一些。中等微瘦的身材,蓄著俐落的短髮,臉孔略顯黝黑,但五官端整。後來發現Rita不管跟誰說話,臉龐總是微低,只有眼睛是往上看的,她的下巴幾乎都是以小於九十度的姿態來回應,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此刻的她手中拿著小湯匙和一碗飯正在餵一歲多的姪子。好動的小姪子只顧玩,坐在地板上兩隻胖胖的小手把恐龍模型抓過來擺過去,一刻不得閒。因為貪玩,嘴巴連動都沒動,Rita用食指輕輕的觸小姪子的臉頰,嘴巴催促著,我仔細一聽,竟是:吃、、吃、、、!
妹妹住得離娘家近,所以有事沒事就帶著孩子往家裡跑。自從有了Rita之後妹妹跑得更勤了。因為勤奮的Rita只要一進門馬上就往廚房鑽,看到流理台上有什麼該洗該清的,她不用母親開口,自動處理得井井有條。我常覺得奇怪,好像她原本就在這個家長大一樣,什麼東西該放哪裡,又在哪個櫥櫃可拿到什麼,她似乎瞭若指掌。常用的鍋碗瓢盆不說,各式清潔劑加上零零瑣瑣的削切攪剁等工具,好像她天生就有此種本領,一出手即可得,很少出錯。甚至連一枚讓母親找了許久的拔毛夾,她都有辦法讓它歸隊!讓我這個在此土生土長卻每次進廚房幫忙母親就更忙的女兒汗顏。我懷疑她是否嗅覺特別靈敏,能嗅出她要的東西置於何處!
縱然如此天賦異稟,但是母親卻絕不把執掌鍋鏟的大權交給她。因為母親在妹妹家吃過她煮的麵,就那麼一次,照母親的形容,那麵像是給患有糖尿病高血壓外加心臟病兼牙齒掉光的人吃的,不香不油不鹹不甜還太爛!一向以能馴服家中每一個人的胃為傲的母親當然不放心囉!
其實Rita還是大學畢業呢!在自己的國家曾是護士,只因薪水不多又加上領養(因先生不能生育)的小孩患有心臟病,需要大筆醫療費用,才會離鄉背井出外幫傭。自她來台,先生則是信件不斷,她所有的錢幾乎都匯回去了。妹妹曾建議她自己身邊要固定存點錢,不能毫無保留,離鄉在外該給自己多一些保障,但Rita總是笑笑不語。
心腸軟的母親幾乎是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初來,衣服看她就那幾件,於是長的短的上身下身幫她配了好幾套,卻始終不見她穿上身。後來才知道生性節儉的她是要把那些衣服利用年度探親拿回去賣,她認為自己不必穿到那麼好的衣服。了解情況以後,母親大人下令要我們把穿不下或太久沒穿的衣服通通清出一律交予Rita。高效率的她竟能把那一堆如山的新舊衣服塞滿兩大箱,就這樣拖回家鄉去了。看來每次出國時總是大包小包,不知行李該如何精簡起的我,倒該跟Rita好好的討教討教了。
因為離鄉背井,年輕的臉上有著少許的滄桑與落寞,因是幫佣,矜持與自制是最常見的肢體語言。只有跟孩子玩在一起的時候,才能窺見那微笑自嘴角自心底輕輕綻放,屬於二十五歲的神采此刻偷偷逸出,還她應有的歲月面貌。
我常在想,對於自身的際遇以及生命的不平等她是如何看待的呢?夜闌人靜時輕撫著日夜勞作粗糙不堪的手,或年輕的身軀在夜半時分的悸動,她是如何來撫慰心靈與肉體的酸楚和躁動?我無法從她拘謹的言詞中得知,也無法從她忙碌的身影中窺知。也許我替她想太多了,她亦有夫有子,幾年的辛勞換來一家子更有保障的生活,誰能說不值得呢?她的人生是寄望在將來的。
Rita,祝福妳。
(投稿於88.12.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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