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csie.ncnu.edu.tw/~rctlee/article/experience.htm
李家同
回想起來,我做義工的時間應讓追溯到我在唸大學的時侯,我那時已是天主教徒,天主教教友如果去彌撒,就可以領聖體,住院的天主教教友就沒有這種福份了,因此有神父會主動地到醫院去給病人送聖體,我在大學的時侯,認識了伯達書院的牧育才神父,當時他大概四十歲左右,現在可能已過了八十歲,他每週固定地從台大騎腳踏車到台大醫院去送聖體,而我算是一個陪伴的年青人,在神父送聖體的時侯,我站在旁邊,當然也幫一下忙。
由於我常去台大醫院送聖體,我認識了不少社工人員,不知道是經過什麼管道,我開始替台大醫院的社會服務處做送書給病人看的服務,我和另外一位叫做沈彼德的好朋友,每週要去推一輛車子,車子上放滿了書,我們的任務是將這些書送給那些喜歡看書的病人,回想起來,當時一定也有不少的病人是長期病人,他們長期地住在醫院裏,當然非常寂寞而且無聊,我們的書一定帶給他們很多的樂趣。
在醫院裏,我們遇到了一位老先生,大陸人,好可憐,一點零用錢也沒有,我當時是個窮學生,也無法獨自幫他忙,我就想到一個好計,找了十位電機系同學共同幫忙,每一個月,他們要給我一些錢,我再將這些錢帶給那位老先生,這些同學也是窮學生,可是他們當時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而且也從未間斷過。
在醫院裏服務,也使我這個年青小伙子看到死亡的悲劇,而令我最不能忘懷的情景是一位三星上將的鏡頭,我那時曾經到新兵中心去接受過入伍的訓練,嘗試過做小兵的滋味,不要說將軍了,我們看到少校都認為是偉大的人物,三星上將是遙不可及的人物,偏偏有一天,我在走廊上,看到這一位全身畢挺軍禮服的三星上將,由他的家人扶著,哭得像個淚人兒,顯然是他的親人去世了,而且顯然是突然去世的,所以他穿了全套的軍禮服,大概是在什麼典禮中趕到醫院來,我這一下才瞭解三星上將和小兵又有何差別,只要死神一到,大家又平等了。無怪艾森豪總統死的時侯,遺囑上說他的棺材一定要和小兵的棺材一模一樣。
大概在醫院服務不夠刺激,我找了一個機會到台北監獄去服務了,台北監獄當時在愛國東路,我找到了一位神父,他進監獄的時侯,也將我夾帶進去,去了很多次以後,我就單飛了。
監獄當然不同於醫院,我一直認為監獄是社會裏最黑暗的地方,而我又發現只要你願意去,這裏也是最有意義的地方,因為任何一種小小的善事,都常會得到很大的回響。
有一次,我去了醫院,那天天氣好悶熱,外面傾盆大雨,裏面亂做一團,因為有大官要來參觀。剎風景的是地上很髒,引來了大批蒼蠅。監獄裏管事的人找了一位小犯人用蒼蠅拍打蒼蠅,這位小犯人絕不超過十歲大,他打蒼蠅的技術不是很好,打來打去打不到,我當時沒有事做,就從他手中拿過蒼蠅拍,幫他打到了不少的蒼蠅。
當時我蹲在地上,我聚精會神打蒼蠅的時侯,那個小犯人忽然緊緊地抱住了我不放,我窘不堪言,那些管理員也被這個情形嚇了一跳,他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將他從我身上拉走。
為什麼那個小犯人會緊緊地抱住我呢?後來我知道原因了,這個孩子有非常悲慘的身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對他表示過任何愛與關懷,我這麼一麼小小而且無意的動作,使他深受感動,也使他深深地感激我。
我們常說“勿因善小而不為”,我的故事是一個好例子,很多不幸的人就在我們的身邊,他們在等待我們的關懷,我們應該伸出手來輕輕地安慰他一下,因為這是他們最需要的。
我在監獄服務的時侯,曾有一位年青人變成了我的好友,他總覺得他在監獄裏不是一件光榮的事,他當然知道他不是一個受到尊敬的人,所以他常常提起他的母親,說他母親常去看他,他說如果我去拜訪他的母親,我會比較看得起他的。
因此我接受了他的建議,抄下了他家的地址,騎了腳踏車去找他的母親,令我大驚的是,他的母親根本從來沒有去看過他,因為這個家庭是一個非常保守而有道德觀念的家庭,我朋友的爸爸認為兒子犯了罪,被關入了監獄,是一件羞恥的事,他因此而禁止了全家人去看我的朋友,所以我在監獄的朋友這幾年來從未享受過家庭的溫暖,所謂 “我的媽媽常來看我”也僅僅是一個幻想而已。我去了,碰了一鼻子的灰,那位嚴肅的爸爸將我趕了出去。可是故事的結果卻是很美的,朋友的媽媽還是去看了他,他的姊姊和弟弟也都和他恢復了來往。如果我不去看他的媽媽,我的朋友永遠是一個沒有家人來訪的孤獨受刑人。
從美國回來以後,我在新竹的清華大學服務,附近有一個德蘭兒童中心,好有名,我和我太太常去捐錢,後來我擁有一輛機車以後,就去做義工了,教英文,有一位小朋友有一天忽然告訴我,他不要我教了,我去買了一台錄影機,送給了他,他又讓我教了。我這人真是淪落至此,連做義工也要出錢買學生。
德蘭中心的孩子們快樂無比,而他們的快樂也都表現在他們的調皮上,我教書的時候,通常是一對一,他們因此都還很乖,有一次,我帶幾個靜宜大學的學生深入孩子們的臥室,看他們做功課,每個孩子旁邊都有一個義工在看著他們。這些義工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都是工程師,現在脾氣極好,相信我們沒有進去以前,孩子們還蠻乖的。一旦發現有了客人來,這些小孩子們就瘋了起來,所謂人來瘋也,有一位學生們事後向我說:“李教授,我不敢到這裡來做義工,我會被他們氣死了。”可是他們一致認為這些小孩子們真是活在天堂裡。
我每次到德蘭中心,看到那些慈祥的修女,就會精神一振,再多的煩惱,也不見了。
我到了靜宜大學,有一天,收到一封信,這封信是一位台中啟明中學的全盲學生寫來的,他說李教授向來願意幫助盲生,因此要求我去教他英文,我問同事台中啟明學校離靜宜大學遠不遠,他們異口同聲說不遠,我按照地圖。開車去,才發現要一小時之久,但我既然號稱是大善人,只好答應了,這麼一來,我連續三年地教了兩位盲生英文,一位考上了淡江大學歷史系,一位在靜宜英大系。
這兩位寶貝學生和我變成了好朋友,也和我沒大沒小地胡扯,我暑假去教書,知道他們沒有好東西吃,有時會請他們到附近的飯店吃飯,有一次,我付帳回來,發現兩個小子在竊竊私笑,就問他們笑什麼,其中一位說他們在研究一個問題:“被李教授請客,應不應該感到有罪惡感?”我問他們答案是:“應該沒有,理由是李教授已經賺錢,而我們沒有,所以李教授應該請我。”我聽了以後,覺得言之成理,可是我仍然強辯,我說如此我必須再等五年,因為他們當時只有高中,既使畢業後可以立刻考上大學,也要唸四年後才能賺錢,我說:“萬一我在五年內蹺了辮子,豈不是撈不回本?”這兩個中有一位比較調皮,他說事情有三種可能性,第一,我比他們先死,當然他們無法回報;第二,他們比我先死,當然也無法回報;我就問他第三可能性呢?這個小子說:“我們一起死掉。”講得我氣得半死,因為當時就要開車送他們回去了,豈不是觸霉頭嗎?
可是我心裡是很高興的,因為他們並沒有把我當成什麼偉大的恩人,而把我當成了好朋友,好朋友是應該幫忙的,沒有什麼該感謝的地方。
我做義工,一直沒有參加任何團體,也沒有組織任何團體,我怕團體是因為一來我不喜歡開會,二來我不喜歡義工團體那種比“業績”的可能性,這次九二一大地震,我碰到好多義工團體,他們紛紛向我表示他們有多偉大,我的感覺是他們有一點互相在競爭,這一點我非常不能接受。我認為做義工,絕對是為了別人,而不是為了自己。因此我們是不該談業績的,更不能和別人比賽。
我在台中惠明學校做義工(帶一批又盲又智障的孩子走路)的時侯,曾經碰到來自逢甲大學的學生義工,他們原來屬於我國一個著名公益團體,那裏知道這個團體內鬥,居然將義工隊解散了,這些逢甲大學可愛的學生們絲毫不為所動,解散歸解散,義工照做不誤,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以私人身份參加的。
我更喜歡大家瞭解,義工工作應該是長期性的,每年很多大學生會跑到山地去服務那些山地的小孩子,和他們唱歌跳舞,幾天下來,那些天真的小孩子會對大哥哥大姐姐產生了感情,可是時間一到,大學生行李收拾好,下山了,留下山地孩子一片茫然,他們感到難過,因為他們以為這些大哥哥大姐姐是要留下來的。
最近,我發現很多人在訓練義工,被訓練的義工卻又不知道到那裏去工作。我對這些事情永遠百思不得其解,有的是工作需要我們去服務,只要你有心,怎麼會找不到義工工作做呢?替老人院掃地,擦玻璃窗,燒飯等等,都是很容易做的,根本不需要什麼訓練,問題在於你肯不肯去做這些不起眼的事。
有人會問我,為什麼不捐錢給德蘭中心,讓他們送孩子去補習,而要自己去教書,我的回答是“愛的種子,必須親手撒出,而且每次一粒”,這不是我說的,而是德蕾莎修女說的,我希望每一位只想捐錢,而不肯親自幫助別人的善心人士,能夠細細體會這句話的真義。
也有人告訴我,他就是放不下身段,所以心有餘而力不足,自己是總經理,怎麼能夠去洗碗,自己是有名的數學教授,如何能去教國中生數學?我的建議是“勇敢地踏出第一步地”,一旦你踏出這一步,你就會發現一個美麗新世界,我保証你會在這個新世界中得到無比快樂和平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