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2,042愛的鼓勵 66訂閱站台

從貧鄉番社遷居新營市街，是賴天保一生中最重要的轉運。他在那個多數居民以燒炭及烘龍眼乾為業的聚落，隨父親辛苦工作，直到二十歲，都未曾吃過一餐不摻番薯的白米飯。他父親的三妹嫁到新營，有屋有田，卻死了丈夫，於是主動邀兄嫂姪兒同住，為的是靠壯丁幫忙撐持家門。

番社是俗稱的古地名，戰前即已改為東山，那裡除了山還是山，賴天保的父親經常慨嘆，住在山中永遠像猴子，攀來爬去不成人。所以當賴天保的三姑遣人相招後，他父親說，到了平陽去，應該好好做人。

賴天保很懂得該怎麼做好人，他順從三姑，獲得信任，結交聰明人，不惜金錢，因為三姑會供給他。他助三姑理事，盡心盡力，並且暗裡用盡心力算計，如何巧取三姑的產業。

很快他便如願。他串通土地代書，藉口政府要辦理土地重新登記，讓三姑毫無戒心的蓋了許多印章在地契文書上。自此，他和父親接管三姑的大屋、田地，強迫三姑搬出去住在一間原是倉庫的竹條厝。

三姑有兩子一女，皆未滿十歲，既無長親也無投訴之處，兄嫂姪子才搬來兩年，就淪落到必須一家四口日日沿街叫賣油炸粿維生，維生不足，則為人作傭洗衣。

衣新鞋亮，賴天保和父親都有了人樣，老賴還娶細姨呢，比小賴娶婦稍早。接下來幾年，老小兩人好似比賽生兒子，諸事順當，天增歲月祖增孫，春滿乾坤叔滿門。

兒子們有太多叔叔，等於自己有太多將來要搶分財產的弟弟，賴天保亟欲先賣田地掌握現金，老賴未示可否，那細姨可是茶店諸婦出身，吃過大魚大蝦肉，炒菜那裡肯省油？她與賴天保吵，與大婦吵，與老賴吵，日日從天光吵到星亮，直到三姑的大兒子有意無意說了一句話，她才訖了幾天。

大概是四天五天，賴家五個大人同心合力找東西，他們挖開百年大屋內每一尺地面，沒找到，換挖大屋四周壁腳，也沒找到，改挖大屋外圍庭院，仍沒找到。有人好奇發問，他們一概答以沒什麼事。

偏就有事。挖地找物的工作暫歇一天，還來不及填土呢，一場大地動突然發生，初是左右搖擺，後是上下抖顫。竹條厝耐震，反而是大屋塌了。

屋塌之時，正值佛曆二五一四年近春節日，西曆一九六四年一月十八日近黃昏，大地動中心正在東山白河山區一帶。

老賴帶著細姨與一個幼子，赴閻君府勾消一筆人世帳。賴天保則留在陽間繼續算帳。他賣田地以重建家居，依然沒有在大屋原址找出任何值錢的東西。

幾回西風來南風去，賴天保的母親開始變得不太能認人，她經常將鄰家婦人認做三姑，卻將三姑認做別人，有時候她會拉住鄰婦不停道失禮，請求三姑莫與死去的人計較，有時候她卻拉住三姑，輕聲問土下的好多箱寶貝怎麼不見了？……鄰人對賴天保抱怨，老母起癲了還不趕快送醫？賴天保不理，他很忙，忙著跑酒家，他要娶細姨。

細姨入門了，賴天保的母親瘋了，她隨處大小便，捧著糞便丟向別人、塗在自身。賴天保訂做一個鐵籠，將母親關著，一關三年，那老婦人臨嚥氣前幾天，喊的只有一句話︰「小姑啊，會還你啦！會還你啦！失禮啦！」

一九七二年夏，賴天保的妻，不堪妾的長久無禮，上吊自了。兩年後，賴天保的大兒子考上醫學院，二兒子與人爭吵，被殺死在新營民權路上。

賴天保的下堂妾目前在新營民權路鬧市裡擺攤子。一九八六年，賴天保與三個弟弟分產後中風，單身搬離街市，大兒子與三兒子每月寄給他五千塊錢。

賴天保的三姑如今高齡八十二，體瘦而健，她的兩子一女都有屋有田。新營人傳說，其嫂瘋死後，她在竹條厝內的舊桌下無意間挖出一鐵箱龍銀，因此得以新整家門。


一九九五．八．三十
收錄於《五花十色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