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木村在世五十二年，生養八子六女，他一生都在鹽田裡賣力，為的只是一家十六口能三餐飽肚。
投胎到鹽鄉的人，多半命運不甜，莊木村每見兒女爭食，便聚眉嘆氣。他按規定承租四十八格鹽田，一格收成一千公斤上下的粗鹽，售給放租的鹽廠，價錢一百元，剛夠買五十碗陽春麵。
那是民國四十年代的物值，米更貴，所以莊木村的妻須得經常從住居的好美莊，越界到台南縣北門鄉北馬莊去海邊撿拾小海螺，製成燒酒螺販賣，換些米吃。米當然不能一鍋煮，必要摻入一半以上的番薯簽，佐以最便宜的魚乾，勉勉強強算是沒人挨餓。
莊木村不長壽，半是過度勞動，半是因由挨餓，他往往瞞著家人空著肚子去工作，陽光充足的季節，天未光就出門，將海水引進滷地後，日日巡看，鹽分達到百分之二十時，將滷水引入鹽池，順利的話，七日結晶，即是粗鹽。
粗食終於也不足以餵活所有的家人，莊木村與妻對泣數天，議定送出第五第六女讓他家收養。第五女名莊月裡，她被帶到布袋港北邊的過溝莊，彼時八歲，養父母回送莊木村八百斤白米。
莊月裡天生聰慧，她沒在新家過夜，當天走路返回布袋港南邊的老家，不顧腳掌流血起泡，抱著父母哀求，莊木村痛哭至無聲，立刻退回白米，第六女尚未送出，定決留下。
留下兩女後三年，莊木村累倒在鹽田，無錢就醫，從此不起。
起落人生無定準。莊家此際遇見貴人，而且是兩個同時出現，一是莊木村的異父大弟，經商賺了錢，慨然周濟兄長遺人；一是莊月裡的小學老師，他答應盡力供給莊月裡讀書費用。
莊月裡的兄姐陸續離鄉討生活，在阿叔的安排下，個個都有好工作，僅兩個讀書料子繼續求學。
莊月裡的五兄於民國四十七年考上台灣大學。同年，莊月裡考上新營中學初中部，她的小學老師一直守信，待到她考上台南師範學校，才停止幫助，讀師範學校不用花錢。
畢業，莊月裡分發到義竹鄉教書，兩年，考上台灣大學醫學院，民國六十二年畢業，隔年，她的小學老師過世，遺下四個正在讀大學中學的兒女，卻未遺下一壁半瓦。莊月裡將重任攬下，完全負責老師兒女的生活教育費用，如是持續六年。
民國七十年，莊月裡三十七歲，猶未嫁。她放棄大醫院職位，返鄉行醫，一心要為鹽鄉人做點事。
鹽鄉和其他稻鄉或大城一樣，總有些鹽人，莊月裡不很明白這一點。所以，有一回，她好心收留一個垂危的病人，急救無效，病人家屬悍然控告醫生醫死人，纏訟整年，無事解決。
人間事在變，因為人心在變。莊月裡眼見依舊在鹽田裡做死做活的盡是老歲人，而年輕人卻四體不勤且不懂感念，花用父母的血汗錢，還覺得理當權利如此。莊月裡不斷找機會告訴那些年輕人，講自己曾被用來換取八百斤白米的故事，講小學老師的故事，講童年聽到豬肉兩字就流口水的故事，講父親勞死在鹽田裡的故事……，但少有人真心理會她的美意。更撞心的是，一些鄉人竟然背後譏她之所以返鄉大概是在大城混得不好。
又一次好心受惡報。民國七十六年，一個老鹽工心臟病發，莊月裡本想建議轉送大城醫院，思及父親當年，毅然留診，病情控制住了，老鹽工忽然吞藥自殺，家屬硬指醫生誤療，這回，莊用裡灰心得不欲辯說，賠了一大筆喪葬費，橫了心踏出故鄉。
莊月裡重新任職於台北大醫院，三年，接受一位天主教神父之邀，到新竹縣山區為原住民服務，她認為那些高山人雖然多半只能三餐飽肚，然而樂天善良，極少為生活嘆氣。她工作相當辛苦，但心裡很甜，她說還要在那裡待個十年八年，也許更久一點。
一九九五．八．十六
收錄於《五花十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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