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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6-21 01:26:54| 人氣3,14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散文天地】農夫的身體 ─ 鄭麗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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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紙上第一次出現口蹄疫的報導時,我緊張兮兮打電話回家,問家裡的豬隻怎麼樣? 父親在電話那一端,略為沈吟:「無啦! 無要緊啦!」父親總是這樣,什麼事情都是不要緊,彷彿有他在什麼事都會不要緊的。

其實不是不要緊,而是化險為夷了。母親來電話說:「豬仔已經好幾天躺著不動也不吃東西了,每天只能替牠們在傷口敷藥。看著真可憐。沒法度,叫妳阿爸去通知鄉公所的人來載走,那一天妳阿叔突然間看到廳裡的香爐出煙發爐,我想是不是神明叫咱不通將豬仔載走,趕緊擱叫你阿爸去鄉公所取消抓豬仔。又叫獸醫來看,慢慢餵飼料敷藥,才一隻一隻擱慢慢好起來。」

這麼重要的事情,一向不善言辭的父親竟然也以一句「無要緊」帶過了。就像談起當年參加八二三砲戰,身經槍林彈雨的險境,說起來竟像是看好萊塢戰爭影片的驚嘆一般,子彈隨著他弧形的手勢「咻」掉到海裡去,臉上一派天真的興奮。本來農民的身分,如今因為這一段經歷變更為「榮民」,每個月領三千元的榮民津貼,剛好給小孫子買玩具。

逢年過節家人團聚的時候,孫子們正好可以坐滿一桌。父親的背脊不再英挺,行走之間也逐漸顯出老態。那二甲大的農地,沒有一個子女可以分勞。漸漸地由四季翻種米稻菜蔬,變成檳榔林,溪埔地順應潮流養起泰國蝦。從此季節更迭時,不用再煩惱種紅豆好呢? 還是種白菜? 這種選擇遠比選股票更具冒險性,一年的豐儉就要看一念之間是否賭對了。有時候在市場邊看到面色黧黑的莊稼人載著一卡車的農產品,高麗菜、蘿蔔甚至是鳳梨,一片簡單的紙牌寫著「三斤五十」、「一粒十元」無聲地叫賣,彷彿再看到從前家中因豐收而滯銷任其腐爛最後變成堆肥的香蕉。

然而父親也閒不來,幾年前堅持在蝦池旁蓋起豬舍,大張旗鼓開始養豬事業。這麼一來,父親每天晚上都要睡在蝦池畔的農舍,以便照管豬隻和蝦池。相對於家裡滿堂的熱鬧,夜間的農舍多麼寂寥啊!清風明月,蟲鳴唧唧,或許不適合應該享受含飴弄孫之樂的老農。不知何時,父親竟涉足牌桌。一開始,母親維護父親的顏面而瞞著我們。日久,連母親也無法忍受了,面對這樣的事實,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父親是沈默的,我不記得他說過什麼了不起的話,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我北上唸書,他只說了:「早頓要吃乎飽。」他嘴上總是叨著新樂園香煙,青煙迷迷濛濛盤繞在臉上。細究起來,我並不了解父親。父親受過日式小學教育,因祖父嗜賭十來歲就隨祖母開始農耕生活。不知道父親在年輕的時候,有過什麼理想憧憬?是不是對平淡的農村生活有過抱怨?甚至是不是有過什麼挫折掙扎?在他深深皺紋亮著天真光采的臉上,不曾看到憤世嫉俗的激憤,也沒有怨天尤人的不平之氣,只是不疾不徐的做穡,偶而哼哼日本調的老歌,時而一兩聲咳嗽。

當我在大學的課堂上看到古典希臘雕像,阿波羅、運動員、二輪馬車馭者均衡而美麗的男性身體,迎著愛琴海吹來的風自信從容走著,佇立在廣場上與人辯談,馳騁運動場上競技,漫步橄欖樹園裡。在大武山下,父親驅牛犁田、播種插秧自在自得的身姿正如希臘雕像一般高貴而美麗。從此我時時驕傲向人誇耀:「我父親就像古希臘的雕像一樣美!」因著長年的勞作,父親一身肌肉飽滿元氣,屏東陽光曬成古銅色的皮膚泛著油光和汗珠,像極了煎得香酥的旗魚,油滋滋地看起來可口極了。

可是對於父親的心靈,就像那尊二輪馬車馭者的頭像,你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者他什麼也沒有想太多。每次回老家,都要等到天黑了父親才從田裡回來,恆常他笑得像孩童一般無猜可親,只道:「回來了!」臉上皺紋都笑彎了。我要返台北的時候,父親負責把我的行李包紮好,一聲不響騎著摩托車就出門去。

向來,我都是依賴外在的事物來認識父親的。最初感知父親的形象,是在小學的國語參考書上讀到劉半農的詩〈一個小農家的暮〉:「….他銜著個十年的煙斗,慢慢地從田裡回來,屋角裡掛去了鋤頭,便坐在稻床上,調弄著隻親人的狗,他還踱到欄裡去,看一看他的牛,…..」小時候蹲在灶前燒火,望著長長短短的火舌,想著這首新詩,想著父親默默叨著煙荷鋤的模樣,小小寂寞的心靈有著一股溫暖的依靠。又譬如說聽郭金發的歌,你會感覺到那樣雄渾低沈的聲音,是發自於如父親厚實的胸膛,是他們那一代男子內心深沈的聲音,寒冬夜裡的一聲「燒肉棕」。在費里尼的電影裡看到馬斯楚安尼,「咦!好像我爸爸。」日本歌謠千昌夫的北國之春、森進一的冬櫻還有美空雲雀的歌,都是父親喜愛的曲調。我不免猜想父親可曾經對愛情有過憧憬,對遙遠異國有過幻想?替父親買了一部鐳射唱盤,他興奮得要我馬上教他怎麼使用,忘了以前送他東西時常常說的:「沒睬錢!」

長大之後和父親唯一的肢體接觸,是廿歲那年的夏天和父母一起下田去,雨後圳溝的水漲流急,父親先背母親過圳溝再踅回來背我。我有些羞澀又很心安伏在父親的背上,嗅聞他身上混合著汗臭堆肥香煙青草農藥巴拉刈的味道,晃悠悠的過了圳溝。水上粼粼光影,和父親奇特的氣息,成了我對父親記憶的銘印。

溪水日以繼夜地流著,我們成家立業了,父親也逐漸衰老,手上腳下浮出如熟爛香蕉外皮上的斑斑點點,小白兔一樣的紅眼睛是因為長期的疲勞還是牌桌上的廝戰?而母親日夜不停的嘮叨,更時時逼得父親負氣遁逃入方城之中。父親辛苦一世人,臨老玩玩牌似乎也不能太苛責。

今年過年回家,父親興起開著載卡多,說要帶我去看看我們的田。車子緩緩駛過,沿路昔時熟悉的老瓦厝,怎麼今天看來都矮了許多,不少老舊古厝也拆了蓋起樓房,故鄉竟在識與不識間擺盪。大武山遠遠在望,也只是白濛濛地一片山形輪廓,據說是因為附近工業區造成的空氣污染,就算晴朗天氣也看不清楚林相。從前種植稻米香蕉的平疇沃野,而今檳榔樹成林,間雜著荖葉的藤架,這一切看在眼裡總有說不出的感傷。現在鄉間田裡活動的大多是父執輩的老農,種檳榔養豬是他們老大年紀之後最省力的選擇。

但是種檳榔養豬,老農可以稍稍減輕負擔嗎?檳榔收成時節宵小總比主人早一步來收割,養豬則四年來口蹄疫仍然到處猖狂。雖然父親大而化之,泰然處之,我卻好像看到口蹄疫的魔掌,正一寸一寸伸向台灣的每片土地,也一寸一寸伸向父親的心靈與身體。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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