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後迎著狂烈的雷陣雨,我往馬階醫院檢查身體,在中山北路與民生西路的地下道出口處附近,有個身著神父制服,左手提著公事包右手持黑傘,神情平和銅雕塑像吸引著我的目光。看著雨水打在僵硬的傘上,翻跌到制服,跳落在地面上,隔著對岸,旁邊小一塊牌子寫著:「隨時幫助」。在雨中,我怔怔地站著,與雕像覿面相逢,心中浮現許多深刻又模糊的影像,那是數年前照料多重障礙的小朋友情景。
猶記在台中惠明盲校的日子,初見孩童時,懼怕扭曲的面貌肢體,但我終於勇敢地伸出手臂,引導他們慢慢走進教室,接下來教孩子學刷刷牙洗洗臉,輕輕地,讓他們感覺旁人的關愛,待學童稍微熟悉教師的聲音言語,漸漸地對我產生依賴和信任,也願意尋聲摸索來親近我。有回多重自閉症的學童領著我的手去摸他小嘴中新長出來的幼齒,小小的,在我明白之後作出回應,「哇--達達長出新牙」那位小男童聽後便轉圈圈又跳,咿咿呀呀叫不停的模樣,令人印象深刻。
早晨固定上禮拜堂禱告唱詩歌,隨著自然諧和生氣的鋼琴樂音,多障的學童有的歡欣地開口咿咿哼哼,有的沉默地抬頭,耳朵聆聽著,雖然雙眼僅能感覺有光影,但輕輕地隨著音樂觸掌,這正是他們一天的開始。儘管聽不懂牧師所講耶穌的救贖,但也能沐浴奇異恩典,共同領略聖音流動在空氣中帶來的喜樂。他們知道在「阿門」之後應起身,雙手搭在前一位小朋友肩上,排成一列似蜈蜙長的隊伍往操場集合,聽聽校長的問侯,曬曬陽光,感覺四季冷暖的不同。
校長,是位親和樸素的人,現在應近古稀之年。曾經聽她述說,從二八年華就踏入孤兒院服務。有回過年,她陪同孤兒院小朋友歡渡新年,被一位牧師知曉她已在孤兒院渡過十年春節,才被請來為學校服務,迄今一直未離開。如今早已結婚,因先生是位醫生,生活較無現實壓力,十餘年來未領一文薪俸。直率坦白的校長在台灣社會富足,學校經費也充裕,便奔走日本,想仿其社會團體相關措施,準備為學童規劃做一生養護和學習,因為生命的存在,是有權利去學習成長的。「隨時幫助」可謂在校長身上得到印證。
在升旗後,各班各排學生又將手搭在前一位小朋友肩上,蜈蜙似的隊伍,扭扭曲曲有時還踏至前小朋友的鞋跟也繼續前往餐廳方向前進,因一人落後可能隊形就斷了幾節在原地不動了。學童用餐情形可說是千奇百怪,有的牙齒咬碎食物能力差,須事先請廚房的歐巴桑將各式菜色剁細;有的吃進一口,食物便含在嘴內,與第二口的間隔是三分鐘或是五分鐘,許久才嚥下,若是綠色蔬菜,可能更久,總是在「肉肉」聲的誘惑下雙頰線條才動一動,一頓飯伺候點半鐘頭是很尋常的。有的嗅到炸排骨香,待興奮大享肉味口福後,便拒絕開口再進其他無油炸口味的食物。當然也有的視吃飯為樂事,總是大口大口咀嚼,同時嘴巴還自問自答「好不好吃?」「好吃喔!」「快一點!」「嗯,好乖」「吃完刷牙睡午覺」如是鸚鵡式反覆語詞,也不偏食,動作又迅速,一口接一口,任何菜色似乎變得全是美食。我首次見到那粗拙的右手拿著湯匙,搖搖晃晃送進嘴巴,在搖晃同時,碎碎菜已些些跌落桌面,待進入口中,又從缺牙漏縫溢出一半夾帶唾液的稠稠綠菜,彷彿噁吐物,那幕作噁的畫面使我第一次食不下嚥,這畫面在我腦海持續約有二周,揮之不去,後來任何一幕電影怪獸式的用餐情形再也影響不了我。
用餐中辛教士會緩緩穿梭各桌,詢問幼童的用餐狀況。辛教士是遠從德國來台服務的傳教士,在我離開惠明時,辛教師已服務十九年,如今屈指來算,應是快三十年了。辛教士對孩童用餐的理念一直影響著我,她強調要每位小孩都去感覺食物的不同口味,即使是剁細的菜色也不能混攪為一,因為那與餿水沒什麼兩樣,即使是口感不佳的苦瓜也要讓學童逐一食用,不能為了快速飽肚,將肉和蔬菜攪和拌勻。如斯細節都能體恤每位學童感官,讓多重障礙的孩子,重啟僅存的味嗅覺的靈敏,這是人道主義極講究的,孩童有權力學習社會化生活。我想辛教士對孩童的愛心關懷和服務精神深值大家內心。
第一堂生活知能課,那件由上至下大小排列的鈕扣教學服,不知道已讓多重障礙的孩童試扣多少次,在第四顆方設計如正常小學生白色制服上的透明扣子,總是無法將扣子穿過既定的鈕口。看著手指粗拙僵硬的孩童,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總是拿不穩小扣子。老師們便設計這位孩童從捏起一顆綠豆投入牙膏口訓練起,訓練手指感覺的靈敏度,希望假以時日一定能將鈕扣推進去的。或者偶然碰巧地扭進,「好棒」的稱讚聲可以使孩童歪頭猛拍掌踱腳半日,快樂得彷彿口中含著糖,甜甜蜜的。雖然不能真正以糖獎勵,否則不是馬上用舌頭送出,加上眼角擠出似哭非哭的淚水。
老師們每學期末,都要繳交一項教具,那是針對各類學生學習而絞盡腦汁精心設計,如大小排列的鈕釦衣服,練習拉拉鍊的外套、穿皮帶的褲子或綠豆投入牙膏小口,以及投入各種形狀的積木等,不管是生活知能或者感覺統合的訓練,唯有親自設計,才是學生最實用的。老師們彼此相互觀摩,為共同的孩童學習目標努力研究著。這群為多重障礙服務的教師,在我心目中是一尊尊令人欽佩的雕像。
下課鐘聲響,學童有的依然安坐在椅子上,有的拿著教具啊啊亂叫,有的會自己上廁所,順道去玩馬桶內尿水,那時我總是像偵探式地尾隨緊跟著,然後準備當場抓到,罰站或罰倒垃圾,讓愛玩「黃水」後手指往舌頭一舔的學童改掉這壞習慣;有的隨著錄音機所唱出的童謠,拚命地接最後會唱出的幾個音,然後陶醉其中,「一個二個三個小朋友,四個五個六個小朋友...」簡單的節奏,也讓孩童在短短十分鐘有了簡單的歡笑著和快樂生存的理由。
鐘聲響了!上課了!有一次我按下錄音機「STOP」鍵,準備下堂課,那興高采烈的學童突然發起脾氣,「呯!呯!呯!」一陣大拍桌面的聲響,起身後隨手將小椅子「匡啷」推倒,隨手觸及任何東西隨手丟出去,茶杯教具也遭魚池之殃,連周圍親近的小朋友甚至靠近的老師都被擰痛了,接下來使勁拉扯自己頭髮,衣服,最後仰躺在地上大聲嚎哭,手還不忘捶擊磨石地,這場火山爆發,危及周遭後,同時引來其他教師的側目,關愛地詢問「某某又發脾氣」或者其他學童挑釁地說「某某某愛生氣」結果使那位小朋友聽了更氣急敗壞,猛力地拍擊地板。原來我最初無意地舉動--按下錄音機「STOP」鍵,竟破壞那位學童歡喜世界,孩童正在用原始方式嚴重抗議著。這驚悚的脾氣也傷透我腦筋,花了無數心思,約二年的時間才稍稍改變。說來話長。...也讓我意會改變學童的壞脾氣,是最重要的,否則其他教學都變無意義,也許這位孩童的生命意義是在改變勁爆的脾氣。
物理治療的游泳課,對於多障學童有十分不安全感,有的學童是一陣哀嚎聲,從頭哭到尾,有的嚇得尿屎拉出,這種情況一堂課就此泡湯。不過多半赤足踏入水中,待適應水溫也沒事發生,才會踏出第二步,試著一隻小手緊抓老師的手臂或衣袂,一隻小手試探著親近水,摸摸舉起甩下。一堂課下來,安撫不安學童情緒也讓她叫苦連天,感覺老師們個個三頭六臂起來了。
野外散步,在周二和周四的午後有來自大專社團的熱心志工,等待牽著小朋友散步,無論晴雨酷寒,不管烈日曝曬或熱燙的碎石子路,雨後泥濘的路都要和孩童前進到某個定點。一起去經驗四季不同的點點滴滴。雖然視障孩童看不見稻穗成熟的金浪,卻能感覺微風吹散汗溼的頭髮;雖然看不見天空落下的雨絲,卻能感覺身上雨衣咚咚的響聲。這不僅讓學童感覺生活樂趣,也讓我從中學習尊重生命,心靈視野隨著金浪和雨絲,擴大至無限地面和無窮天空。
回來後,已近黃昏,學童散坐在教堂門前或花團旁,仰臉喝著牛奶,夕陽進入校園,亮麗地照在孩童臉龐,此時此刻宿舍姐妹已陸續帶孩童去洗澡。如斯充實的一天就將結束,地球又自轉一周,生命的奧秘,從這些孩童身上,她真實感受服務是生命的深層意義,這樸素野外散步將彼此熟識的老師和陌生的志工,都變成親人一般。雨漸漸停了,我望著正在滴水的雕像想著,在我心中有許多無形且不朽的雕像,在挫折困難時,想起一尊尊有靈魂美的雕像正對著我微笑,默然地繼承其行事精神,也有了往前力量和克服困難的勇氣。我思索這富足的社會,這些沒有外界壓力的小朋友是何其幸福,有如斯多的愛心者付出關心並予以協助,讓孩童們快樂的長大。我行有餘力,也盡己之力去幫助他人。天是如斯地廣,時間是如斯地忽促,人類在變化紛乘大千世界尋些什麼做為生命的意義呢?
本文原刊於 九十一年十月一日 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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