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老家是一間長條形的矮平房,我與哥哥睡在最角落的小房間。奶奶則睡在房子的另一端,因為二姊比較細心,所以通常是由她陪著奶奶睡,奶奶也喜歡她陪。
記得是在半夜,哥哥將我搖醒。
「快起來,快起來,阿嬤過世了。」哥哥催促著還賴在棉被裏的我,房子的另一端傳來了大人們細細碎碎的聲音。下床後,我仍然揉著一雙睡眼,腦袋暈沉沉的。哥哥帶著我穿過了客廳、廚房、姊姊們的房間、父母臥室,最後到了奶奶的房間前。大伯二伯,父親母親和其他的大人們都已站立在奶奶的房間裏了。我與哥哥只能站在門外,隔著其他的大人,我隱約看到大伯二伯及父親正細聲地在交換著意見,站在我前面的大人們則流露出哀傷的神情,不停地擦拭著眼淚。
奶奶睡得就跟平常一樣,二姊是如何知道奶奶已經過世了?甚至連哥哥也都能知道,我真希望奶奶事先在夢裏通知我。
奶奶的棺木停放在客廳時,我看到了父親從一個紙袋裏慢慢地拿出了一個相框,那是奶奶的遺照。父親慎重地把相框放在祖先的神位邊後,跪在棺木旁,低聲啜泣著,沒再抬頭看奶奶的遺像。那相框裏鑲著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奶奶穿著老歲人特有的服裝,梳著一頭素淨的銀絲,緊抿著嘴角,深邃的眼睛仍然有神,雖是單薄的身子,卻顯得沉靜而嚴肅。有幾次我看到了棺木裏的奶奶,身子的四周放滿了紙錢,奶奶穿著壽衣,樸素而安詳。有時父親叫我跟哥哥到外面幫忙燒紙錢,我將紙錢一張一張放進了生銹的鐵筒裏,紙錢很快地就燒成了黑色的灰燼,隨著上昇的熱氣在鐵筒裏滾動、飄散,我們則安靜地折著剩下的紙錢。火紅的熱風吹磨著我與哥哥額前的短髮,偶爾我們需要退後幾步以避免被熱氣吹燙到,一直到我們折完了所有的紙錢,並坐在門前的矮蹬子休息時,我往屋裏一看,仍然見到父親低著頭在棺木前跪著。
吃飯時,我看到疲累的父親,拿著一碗飯,要走去看停放在客廳裏的奶奶,卻被人勸回到廚房裏。父親邊走邊回頭,邊涕泣。後來門前的路上搭起了棚架,也請來了道士。我跟著大人們在棚子裏跪拜,追悼奶奶。道士手搖著紙幡,似乎是在指引奶奶一條明路,他口中唸著禱文,唸一句,泣兩聲,彷彿所有的悲哀都已經被他承受了。佈置在前面的階梯狀禮桌,鋪著一塊金黃色的桌布,上層也擺著一張奶奶的遺照。刺眼的水銀燈照射著奶奶的相片,我抬頭看著奶奶,眼裏閃現出許多明晃晃的暗影,心裏覺得愈來愈難過,母親一把將我拉進了身邊。道士不停地唸著,透過麥克風與擴音器傳送著大量悲哀的情緒,四周籠罩在一股悽悵不捨的氣氛中。於是大家穿著孝服自然地跟隨著道士的指引,在棚子裏來回地繞圈,不斷地跪拜。
雖然棚子裏鋪著許多的稻草,但是跪在泊油路面上,我的膝蓋仍然感到疼痛。記得更小的時候,我貪玩,爬到樹上,想學泰山抓樹枝盪到地面,不料半空中,手一鬆,掉下去,左手脫臼了。矯正了之後,左手圍著布巾,綁在脖子上吊著。雖然綁著布巾,我仍想玩,跟著小孩子爬上已經倒掉後的低矮圍牆,玩平衡的遊戲,一不小心,掉了下來,撞痛了腿,又碰到了脫臼的手,以為就要斷了。我哭著大叫:「阿嬤啊,你在那裏……。」後來幾乎每天早上,只要賣豆花跟粉圓的小販經過家門口,奶奶總是叫他停下,細瘦的手慢慢地從口袋裏掏出幾塊錢的硬幣,放在我的手掌心,再由我交給小販,我滿心期待地望著眼前的薑湯豆花或是香甜的粉圓,看著小販輕巧地刮起了一片一片粉白的豆花,再加進冒著熱氣的甜湯。小販問我要加些薑湯否?我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又問奶奶是不是來碗粉圓,奶奶總說,免啦。奶奶買的豆花跟粉圓很快地治好了我脫臼的手臂。
但是,跪拜在前面的父親並不知道這一件事。
出殯的那一天,我跟大人們一樣穿著白色孝服,但頭巾還別上了一塊紅色的小布塊。到了墓地後,母親將我帶到了另一邊。
「地理師交待過,有犯沖的人不能太靠近,我們在這兒等。」母親蹲下來將我環抱著,幾個啜泣的婦人拿著手帕不停地拭眼淚,或者是擤鼻涕。她們圍在我旁邊,但我仍然遠遠地看到一群大人站在山坡上,沿著墓地站成了一圈,我想那時棺木應該是正在緩緩地放入已挖好的墓穴中。不知道父親當時的心情如何,也許是什麼都不想吧。
父親是泥水匠,由他親自為奶奶築墓,幾日之後,就已經完成。在這之前,他已為許多人築過墓,這片山頭,其實他相當地熟悉,墓地間的許多小徑他都知道,奶奶的墓就是選在這裏。以前我也曾經到墓地幫忙搬些磚頭,提幾桶水。通常是在夏天放假時,有時我會先被其他的泥匠騎摩托車載到墓地,摩拖車爬上一道佈滿乾硬滾燙石頭的斜坡後,就到了公墓的入口處,一顆巨大的榕樹就長在路旁邊,遮出了一大片的涼蔭,甚為涼爽。樹蔭下有一座不小的墓,中央的墓穴圓圓地拱起,水泥的表面裂出了許多的細縫,使得整座墓就像是一隻石化的大烏龜,而榕樹的根有我的手臂粗,榕樹經年累月不斷地成長,根部終於穿破了墓穴的圍牆,堅持地探進了地底,吸收養料。但是,這一隻烏龜大致上仍是完整的。在父親還沒來之前,我與泥匠平躺著睡在那隻烏龜的背上,除了全身上下的毛孔被強風吹得涼爽舒暢之外,又因為我的背緊貼著那隻烏龜龜裂的背殼,覺得心頭兒也同時承受著一股涼颼颼的風,從地底不斷地吹了上來,穿透了我的背。我與泥匠就這樣暫時在那座墓地上失去了神識。不知何時飄過來一陣風,吹開了原本蓋在泥匠臉上的斗笠,被吹翻的斗笠飛落之後輕敲著墓碑,發出了幾響輕脆。我想曾經是有幾根樹枝掉落到我的臉上,刺激了我早已被風吹奏麻庳的神經,我才倏乎醒來,翻過身,靜靜地側躺在烏龜的背上,聽風呼呼地吹過了我的耳膜,一陣一陣的波聲,猶如浪在嘯著,我像是聽到了那座墓從地底發出了颯颯的心跳聲,我細細地聽著這從地底傳達出來的訊息而泥匠卻仍然在我身邊沉沉地睡著午覺。過了一會兒,父親才牽著老舊的腳踏車出現在斜坡上,走過來,叫醒了泥匠。沒有人知道,我曾經聽到了那一座墓地的心跳,涼爽的,呼嘯著。
這件事離奶奶入土,已經有了好幾年的時間。奶奶的心跳聲還會在嗎?當時下葬,我的周圍圍了一圈的人,隔著那麼多的人,我如何能聽到那樣細微的心跳聲,父親曾經聽到了嗎?送葬的人緩緩地走在出殯的行列中,也許手裏都各自捧著一顆哀傷的心臟,直到墓地,千萬不捨地,才將一顆顆耗弱的心,隨著棺木,一起放進了土裏,安息。那我的心臟呢?是否也從此隨著奶奶一起入土,沉寂了。
奶奶過世十年之後,必須撿骨。當時我已經是高中生。有一天放假回到家裏,母親說:「奶奶今天撿骨,大伯、二伯、你爸,都在墓地。」我跟母親說,想去看看。到了墓地之後,看到棺木已被撿骨師挖了出來,幾片大塊腐朽的棺木堆放在一邊,奶奶的骨骸被平放在一蓆白淨的布巾上,大概已拼湊出完整的外形,撿骨師還埋身在墓穴裏在篩尋其它的小骨塊,細心地辨別著。二伯看著出土後的奶奶,神色平合地對我說:「這是奶奶啦,唉。」父親也微笑著,並不說話。我彷彿又看見了奶奶過世的那一夜,大伯二伯及父親悲悽卻沉默的情景。如今,十年之後,與自己久違了的母親重逢,會觸動他們內心什麼樣的感慨?撿骨師是否挖掘出了一顆大家共有的,已埋葬了十年的心臟?
撿骨之後,父親仍然親自為奶奶築墓,幾天之內,重新修好了墳,並將奶奶的骨骸安放回地底,家族選定日子後,各房子孫從各地回來一起祭拜。這一次大家都圍站在墓碑前,新的墓碑黑沉而光滑,旁邊刻著兩行金漆的年月及三大房子孫。在這些圍站著的親戚當中,有些是我沒見過的,也有些小孩是在這幾年內才出生的,幾個大人看著墓碑上的字向小孩們說著:「這是祖母,跟著拜哦。」還把小孩們拉到了前面 。於是大家分成了幾次輪流站在墓碑前祭拜,一時之間煙氣裊裊。拜完之後,大家在墓地周圍隨意找到位置,就坐下聊了起來,有人指著附近的景色,說這個地點甚為清幽,彷彿這是一次輕鬆的踏青。大伯二伯及父親坐在墓邊的低牆,聲調低緩地談著,有時還傳出幾陣笑聲。我看著奶奶墓地之中拱起的一坯黃土,種滿了幾株新綠的小草,並有清水灑在其上滋潤,這時我的心中其實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傷感,畢竟這麼多年之後,這已經是一次難得的重逢啊,我想父親應該也是如此覺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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