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該上幼稚園的妳卻錯過了入學的時期,圓滾滾的身體踩著不太穩的步子,跟著小姑姑逛大街去。大街上,什麼都有,叮噹響的玩具,五顏六色的衣服,還有四方飄盪的彩紙和大包小袋的糖果餅乾。怕妳走丟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小姑姑握著妳的那隻手掐得好緊,偏偏妳人小骨軟,輕易就掙脫小姑姑的掌握,擺啊晃的身體就好像皮球般不由自主的彈跳,呵呵笑著在紅的綠的藍的黑的褲管間穿梭。小姑姑氣極敗壞的在人群中追趕妳,不甘願的抱起妳,用瘦乾的手臂承受著妳的重量,一臉哭喪。而妳,卻在她的肩頭,看到在微暗的天色中,一顆顆陸續點起的燈泡,轉眼間明晃晃照亮了整條大街。
小學念了兩年,身長卻比隔壁大嬸家讀幼稚園中班的小娃兒低矮。心焦的母親帶著妳轉了兩班公車來到一間大醫院,先是在大門口站了半天,看著玻璃門開開合合,進了大廳東張西望,又是好一會兒功夫過去,最後才腆著臉拉了個白衣服的問﹕我的女兒個頭小長不高,不知道會不會變侏儒,要找哪一個醫生看才好﹖好容易掛號看診過,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的檢測,驗血驗尿,母女倆在護士的隨手比劃下,無頭蒼蠅的在醫院裡一樓樓轉。年幼的妳不耐煩這種種折騰又哭又鬧,那個高大的白色建築和一樓樓同一款式寬長的走道卻也在這時侵占了妳的心房。
小表姐用第一次領到的薪水帶妳逛百貨公司,懵懂的妳看著形形色色的什物還是會眼睛發亮。小表姐的薪水只有一點點,供不起妳又吃又買,妳戀戀的在每一個區位留連徘徊,強拉也不走開。小表姐半哄騙的帶妳去搭電梯,透明電梯,隨著電梯的高昇可以將整座百貨公司的光彩盡收眼底。妳看得傻了,數星星一樣的數著每一盞大大小小的燈泡,妳好興奮,忍不住在電梯裡又叫又跳,小表姐蹲下來摟緊了妳。妳的手貼上了她臉上的紅潮。
為了準備聯考,夜夜踏著月色歸家的十六歲,妳偏愛走在寧靜的小巷弄。嗅著圍牆內傳來的花香,唱著不成曲的小調。牆外路邊其實也有許多的花花草草,只是這景緻要在日裡陽光照射下看才熱鬧,木槿、茂盛的虎尾蘭、酢醬花和幸運草,還有攀牆的牽牛。清晨的妳總是匆匆步過,沒有絲毫餘裕享受這風光。直到有一天,小路上堆滿了碎石沙土紅磚,妳才發現木槿被砍了,虎尾蘭被刨光,牽牛花也隨著圍牆倒了,只有酢醬草在雜枝散葉中還開著花。
剛升上高中就聽說,之前不久每日伴著妳讀書到夜晚的老師住了院,就在妳小時候去過的那家大醫院。以前要轉兩班車才能到的地方,現在已有公車直達。老師得的是乳癌,當妳去探病的時候,已經動過手術。老師微笑的抬起手顯示術後癒合良好,妳勉強跟著牽動了嘴角,在這棟記憶中的高大建築物裡,又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妳的個子還是很小。八歲時的檢驗結果一切正常,醫生拍胸脯保證妳一定會長高,要母親別太緊張。拿了這張保證書妳學會了不去介意自己的矮小,許多年過去妳卻依然沒有長高多少,倒是住家附近大廈樓房一幢幢由平地竄起,直上雲霄。
妳開始對生活中的許多事物感到不滿。討厭一大清早就污濁的空氣,討厭擁擠的公車,討厭阻塞的交通,和因此而遲到受罰的自己。妳找不著童年玩耍的綠地,登上頂樓陽台也再看不到完整的天空。小姑姑和小表姐都已找著歸宿,遠嫁他方,妳也不再同母親撒嬌。生活的一切彷彿都已變調。妳習慣在午夜醒來,在四分五裂破碎的夜空中尋找星星,一顆也好兩顆也好,遙遙望著那微細的光點,妳緊繃的心弦得到了舒解。
順利考上大學,妳認識了一個滿身草腥泥味的男孩,在課餘空閒的時候帶妳上山下海。人應該活在大自然中,妳說,對都市的繁華嗤之以鼻。有那麼一回妳同他上山賞夜景,他不看星星卻指著山下的點點燈火說﹕看,多燦爛。明的暗的燈火隨著地勢建物高低起伏蜿蜒,在平地揮灑成一片,夢境一樣的輝煌。妳卻幽幽的嘆起氣來,不過是些墜落的星塵,也值得這樣的興奮嗎﹖只有天上的星星才是不變的永恆啊。
四年匆匆畢業在即,草腥泥味的男孩允諾妳一盞溫暖的燈火,妳笑了,帶著嘲弄的口氣說﹕我要你的那盞燈泡幹麼﹖到天上摘顆星來給我吧。
是的,那時節的妳,眼裡只容得下天上的星星,凡塵的瑣碎妳是看不見的。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環境不如妳想像的如意,窄窄長長的辦公室,沒有陽光可以透得進來的窗。後方工廠轟隆轟隆的機器運作,震得妳耳膜疼燙。只有趁著午休的空檔,妳可以鑽出那陰暗的地方,在巷弄底的小公園裡曬太陽。妳對工作其實沒有埋怨,因為妳的心中有夢想,妳總是將眼光放在遠遠的一方,就像在遙望夜空的星光。妳有一群年齡相似的同事,彼此可以談理想抱負,也可以說說心底話。
妳好年輕,從來都不懂得保留,直到受了傷,才知道自己的脆弱,精心建築的世界在片段耳語中崩潰。妳找不到敵人與朋友的界限,分不清所謂的是與非。天地在一夜之間渾沌成一體,妳失去遙望的夢想也找不到立足的地方。妳望著同事帶笑的臉,好熟悉,原來是一張張的面具。妳努力要撐起一朵微笑,卻找不到自己的表情。藏在心底的星星化為細砂流出心房,妳離開了那個幻滅的夢想。
妳不再看天看地,只看密密麻麻的報表。妳不再與人推心置腹,妳挖起一道道洪溝分界,深怕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城堡。妳細心的試圖分辨所聽到的每一句話的真假,妳研究面相只為了在每一張面具的輪廓中尋求ㄧ點端倪。妳仍是衝勁十足,像飽充了氣的皮球,一彈而出,在所接手的每個案子中力求表現,沒有一點怠忽。不同的是,妳可以坦然的接受同事的中傷,可以不去理會他們的小動作,可以一晚又一晚,獨自在空曠無人的辦公室裡,追趕因各種人事的刁難而延緩的工作進度。妳不是無怨尤,只是學會了堅強,學會了在臉上化著完美的妝。
終於,妳的努力得到了肯定。專屬的辦公室有大片的落地窗,招攬整座都市的風貌。出入汽車代步,告別了在公車上聞著陌生人的汗臭味的時光。妳站在高高的地方,用合宜的套裝包裝自己,用領帶的品牌和古龍水的味道區別男人。妳不斷告訴自己,這世界就是這樣。
那樣的午後其實很平常。在工作的空檔妳倒了杯熱茶為自己打氣。陽光透過落地窗傾瀉一地的燦爛,受不住這樣的明亮妳起身拉扯百葉窗片,卻是不經意的被停在窗台邊歇腳的灰鴿吸引。灰鴿從容的整理著羽毛,來回兩踱步後無預警的展翅翱翔,加入了一支在低空迴旋的隊伍。妳的眼光追隨著牠的身影,看到了馬路一側高低不一的公寓頂樓,或是加蓋了紅綠藍灰各色的屋頂,或是空地一片架立著兩只儲水桶,粗糙的水泥面則被綠葉紅花掩蓋,藍白紋的被單在風中飄啊飄,兩隻狗躺在有陰影遮蔽的地方喘息。
妳迷戀上這樣的屋頂風光。在忙亂的工作中偷取時間,只為了看頂樓人家餵狗、澆花,妳在想像中享受這份閒暇。妳笑看兩隻狗嘻鬧打架,瞇著眼分辨頂樓上的花花草草,妳看到了記憶中的虎尾蘭,茂盛得幾乎要撐破花盆。日日春野火似的迎風招展,在季節的更替,妳看到金棗橙紅的身影,一點一點,妳還注意到有一株芭樂樹,種在米缸大小的桶子裡。妳的身上還帶著小時自芭樂樹上摔下來的傷,妳不會忘了那枝枝葉葉的形貌,雖然眼下的這株細小不成樣。
妳動了心,明白這城市不如妳想的污濁骯髒。卻也知道若非這一路走來的艱辛,不能站在這樣高的地方,俯看人們用夢想在空中築起的花園城堡。
生活依然忙碌,忙得讓妳幾乎忘了歲月的存在。然而,一年中總有那麼幾天是躲不開的。那一天,妳用加倍的時間和精力,強迫自己專注在一個不是很趕的小案子上。冬天的夜來得早,陪伴妳的是四支一組的日光燈管。妳低頭索思著一個個密密小小的數字的意義,直到眼睛發疼脖頸痠痛。茶涼了,既濃又苦無法入口,妳這才勉強起身。當妳離開日光燈管的直射範圍,置身在微暗的空間時,那一扇落地窗又再一次擄獲了妳。一盞盞的燈火在冬夜悄悄點亮,散退了大地的寂涼。眼睛太乾太澀了,眨幾下就滲出水來。一戶戶的燈火一瞬間糊成一片。妳想起了那個草腥泥味的男孩,和他曾允諾過的那一盞光。在這個城市的角落裡,也許就在眼前的千萬盞燈火中,一定有一盞是他點亮的,妳如此確信。妳想起了電影裡的一句對白:城市是人們依夢想建造而成的。
原來妳的星星不在天上。
妳離開了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將代步的車子遺棄在停車場。妳走在亮晃晃的騎樓,讓眼睛沾一點光。妳搭上了最擁擠的公車,顛簸在最擁塞的道路,通往這城市夜裡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妳呼吸自陌生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最真實的氣息與疲累,望著街景和緩如流水波動般的交替。遊走在喧鬧的夜市裡,妳在人群中穿梭磨擦尋找一種可以抵擋寒流的溫暖。妳輕輕撥打記憶中那組電話號碼,在唱片行播送的震耳舞曲中,話筒裡傳來的熟悉語調幾乎被掩沒,卻還是扯動了妳身上喚名脆弱的神經,使妳幾乎忘了那不過是段預錄好的留言。機器響起了隔斷一切思緒的「畢」聲,清清喉嚨妳勉強的擠出了句『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祝我自己。妳注意到行道樹上在慶典時披起而尚未卸下的彩燈外衣,一盞盞的紅澄紫綠讓每棵樹都開滿了花,燈火迷眩了妳的眼,妳的眼中有水珠模糊了街景一片,妳快步的衝出洶湧的人潮。卻是不經意的一回頭,眼光擦過一個個陌生的肩膀,妳彷彿看到童年時在小姑姑懷裡看到的大街風光。當時的妳是否曾對著一街燈火許下心願?或許,只因為此刻的妳,好希望能在這一街燦爛中點上一盞屬於自己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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