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在深海中游著。亮藍、鮮黃、腥紅,大大小小的生物輕巧滑過我的身體,它們不言不語,無視於我的存在。我想拉開喉嚨,大喊:我是人類,有沒有其他人!但我是唯一,在海中的人類,沒有人回答我,寂寞陣陣襲來。我的耳朵,被層層水牆堵住,聽不到自己的喃喃自語。我好小,好孤單,這樣巨大的寂靜,吵得我抓狂,瀕臨死亡。我掙扎要浮出水面,要回到用鼻子呼吸,用口說話的生活,我要回去……
這夢曾經跟著我好些日子。在掙扎要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我常是嚇得一身冷汗醒來,恐懼地張眼瞪視天花板,幻想各種孤獨化身的怪獸會從黑暗中爬過來,再次將我拖回無聲的世界。
像是按上靜音鍵一般的日子,我曾過了一年。
國二那年,父母說要在台北縣深坑鄉蓋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從鄉下到台北奮鬥這些年,幾乎要被都市叢林淹沒的父母,遠離塵囂的渴望是一天多過一天,他們渴望回到腳踏溫熱土地,頭頂藍天白雲的日子,為了兼顧子女的教育,他們選擇台北縣的邊陲地帶,在半開發的山坡上蓋一棟舒適的家,展開美好的半鄉居生活。他們說:空氣好好哦,空間好大,你們可以跑跑跳跳,多接近大自然,好棒,對不對?
對一個過十幾年都市生活的孩子而言,沒有麥當勞、7-11的地方會是美好的住所?答案是搖頭。
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通化街那個小小的家,每天都熱鬧的地方。而這裡的夜晚好靜,涼意不時隨著背脊爬上後腦杓。
三層樓的透天厝加上口字型的院子,只住一家五口。家的對面是一棟蓋了一半的房子,這個社區規劃得不好,像這樣的房子很多。
這個家,我印象中,總籠照著一片漆黑,要等到主人歸來,才會亮起微弱的光。台北的夜晚是燈火通明,招牌燈、霓虹燈、甚至紅綠燈,都是亮得理直氣壯;而這裡的燈,顯得有氣無力,昏黃欲滅,彷彿隨時會被黑夜吞噬一般。我的書房就面對著空屋,一亮起桌燈,一隻隻的小蟲子就會從四面八方飛來,貼在紗窗上。一群飛蟻、幾隻小瓢蟲,最多的是蛾。它們的足伸過紗窗,撈著撈著,希望我放它們進來,像是餓壞了的囚犯,要我這個獄卒賞一口飯吃。
飛蛾撲火,我在生物課本讀到過,這種自殺的行為是由於他們的趨光性。我輕彈紗窗,要它們走開,他們卻飛去又來,飛去又來。
它們是不怕我的,它們或許看穿我的恐懼,知道我是連一隻蟑螂也不敢殺的懦夫,一旦紗窗破了洞,蟲軍大舉入侵,飛舞著灰樸樸的翅膀,摩挲著多毛的腳,那時我必定是落荒而逃。
都市的小孩對自然的生物,不是無情而殘忍,就是懼怕而遠離。我想我是屬於後者。也曾試著去親近,但往往是黯然落幕。
幾棵還很纖弱的桃樹,在開花之後竟結出兩三顆、指甲大小的果實。好一陣子我滿懷欣喜,期待它長成碩大的桃子,但幾天之後,我發現它們在我看不到的那面,早就被螞蟻偷偷啃噬掉一大半。
一隻鳥兒在山茶花樹上築巢生蛋,為了怕它受風吹雨淋,父親還為它搭了棚,我們一家每天總要輪流看它幾回,看偉大的鳥媽媽如何孵育下一代。或許是我們太打擾,某天,鳥去巢空。這樣的結局讓我憂傷很久,我知道對這鳥的關心,是出於偶爾的好奇,不能持之以恆,最後不是我離棄它,就是它離棄我,或許我以人類的自私自大,希望選擇權在我吧!
如果草木有情,面對主人的早出晚歸,一星期僅幾次不定時的關心,必會選擇出走,但它們只能選擇以枯萎的容貌暗示我們的冷落。父親母親即使有心,工作的繁忙,已讓他們無暇和子女說說話,更何況照顧這些不哭不鬧的生物。
住在深坑的日子,我莫名其妙發著疹子,如血般鮮紅,一點一點爬上我肚腰間白皙的肌膚,像一叢盛開的杜鵑花。母親帶著我去看醫生,是個年輕沒有經驗的醫生,不熟練的翻開我的衣服,遲疑輕撫著我身上的紅點。「拉高點,讓醫生看。」母親說。我臉上緋紅,為自己少女的心思被窺視而尷尬,「應該是玫瑰色疹。」年輕醫生說。剎那腦中一陣玫瑰花瓣翻飛,粉紅、桃紅、淺紫---是個浪漫的名字呢,會是什麼浪漫的原因嗎?
浪漫的病,事後才知是因一隻青蛙跳進我們飲用的儲水桶中。當然它不會是青蛙王子,母親撈出它,摔向某個牆角,它張大眼睛,帶著無辜的表情跳走了。
原本就住在這兒的生物,不時提醒我們的侵入。一隻蛇佔據著米缸,嚇著正要煮早飯的母親;一隻小壁虎溜進我的鞋,一天下來,它以死後發出的惡臭,破壞了我的人際關係。
這裡的「原住民」是一點也不退讓的,我感覺自己像是誤入其他生物的地盤,侷促不安。我呼吸不到新鮮空氣,花草香,只覺得寂靜而荒涼。人是這裡的弱勢族群,世界再大,也顯得人更渺小而已。
某天早晨,我甚至在門口發現一隻碩大的蛾---從不知蛾可以有這麼大,它的翅膀像是兩隻風箏,輕輕拍著就要起飛,翅膀上黑褐色斑點,像是銳利的鷹眼,毛茸茸的觸角與身體緩緩蠕動,我感覺,一顆顆鮮血般的疹子又將覆蓋我的身體,我的胃翻騰,兩腳發軟,卻只能傻楞愣直視著它,想到或許它正監視著我,……腦中徘徊的全是鄉野故事書中,關於黑蛾的詛咒。
彷彿黑蛾真的下詛咒,在自己家中,我卻如此害怕。這個家到底有多少生物存在?一個蟲影飄過、樹影搖動,甚至一支筆掉落,都讓我緊繃的神經幾近斷裂。我是一個都市生長的小孩,像是一隻蜂,只要一格蜂巢,就能睡得安穩,靈魂也只要一點點空間。偌大的房子讓我不知所措,站在哪裡都填不滿,靈魂彷彿被稀釋,精神也恍惚了。
終於,因為生活諸多不便利,我們又住回城市中。我又享受著只有一格蜂巢的日子,聽著嘈雜人聲車聲,覺得充滿人氣真好。人在台北是強勢族群,弱勢的昆蟲動物是不敢明目張膽出現的。動物以被豢養的姿態,低調生存,也學習適應人的生活方式,人在自己的世界顯得強壯,顯得充滿信心。
「這裡真不錯,當初真不該賣的。」父親一副不捨神情。離開深坑後的日子,父親不時帶著我們回到這兒,似乎對這種半鄉居生活不能忘懷。
「是嗎?」我斜睨著眼,看看父親,又看看眼前這棟更加簇新的別墅。對面的空屋,重新整修過已住進不少人家,比起當初,附近的水泥地多些,草地少些,看來這塊半開發地將納入都市的範圍,人多了,電器也多了,這裡越發像個人住的世界,我幾乎要忘記這裡曾住著許多強悍的「原住民」。
「那隻恐怖如鬼魅的蛾,是真實存在?還是我胡思亂想?」我問。
「有哦,我也看過,真是嚇死了!」妹妹說。
鮮紅斑點又在皮膚薄層隱隱作祟。我再,也,不,願,回到可怕的蛾屋,也不願再做那樣不能呼吸的夢了!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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