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她翻看李清照的詞：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突然，自書中掉落了一張照片，他，就像無聲無息的魅影，不知不覺地佔據了她的心靈，像個到處遊走的無賴漢，霸道地蠶食了整個空間，這一些日子以來，每一寸心靈角落裡，都有他行走的足跡，害得她無法自在地呼吸，從容地安眠。而她，就在這個無眠的夜裡，下了一個最大的決心─將他驅逐出境─自那被他攪得雜亂無章的靈魂裡。收起了案頭的照片，他卻在她的腦海中，一幕幕地放映起電影…
那天去看他，正在忙碌工作的他，帶著歉意的口吻：「抱歉！無法照顧妳。」她正要起身告辭，他丟下一句：「等一下！」旋即風似地又投入工作中，直到休息時間已過，工作告一段落，他喘了一口氣：「一起吃個飯吧！」走在笑容連同陽光燦爛，笑聲風聲並肩飄蕩的街道上，他口沫橫飛地大談此次的期末考，如何地在試卷上作答，「像我這樣的忙碌，也只能自己找空檔讀書！」他得意地展示記憶力及在試卷上胡吹的能力，完全無視正午毒辣的紫外線和饑餓的五臟廟。而他能在忙碌工作之餘還能接受成人教育，也著實不容易。小心謹慎的他，從不在言辭中流露太多的真感情，對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以禮相待，而她這才猛然想起，這是他們相識多年以來第一次一起吃飯呢！
又一天，舞台上正演著梁祝的故事：
祝：一片真心情如海，願君惜我痴心栽。
梁：痴心栽，風情解，天地將為佳人開。
無盡蒼穹任自在，出水玉荷不惹塵埃。
錦心繡腸風華絕代，沐春同登舞雩臺。
「給妳一個夢！」，某天邀她一同看戲後，他送給她一幅祝英台的夢境：「我們所有的一切都在夢中進行。」之後的每一個夜晚，她沉浸在祝英台的夢境中，描繪著不一樣的情境，夢中的他，帶著濃烈的慾望向她襲來，「放開我！」她欲逃離，他追逐著：「休想！」他步步逼近：「別想離開！」在驚徨中醒來！難道，這就是他給她的夢麼？帶著滿懷的疑惑去見他，而他，卻還是一慣的作風，待她以禮的溫文，不即不離的態度，實實令她暗地痛恨。他與她之間，有一道深深的鴻溝，倆人就這樣隔岸觀望，誰也不願率先跨越一步。而現在，對這樣一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感情，她已倦膩，好想棄守這樣的對峙局面。就在他去國出差的前夕，「謝謝你陪我作的夢！」在電話裡，她說：「我的夢已經醒了！」在電話的彼端，他結結巴巴地：「唉！誰也無法掙脫現實的無奈，大家都回去好好面對吧！別說了！」最後一句小小聲地，幾乎是耳語：「等我─回來再說！」這會兒，她聽到自己平靜而若無其事的聲音：「好吧，等你回來再說，祝你一路順風！」她開始憎恨起自己的矜持。
那天，在某個友人家，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和妻子像兩尊神祇端坐，正對著門。她一進門，便和他的眼神撞了個正著，兩人愣了一下，她別過臉去，不知怎地，好想逃離現場！「他呀，是個好好先生，好好父親呢！」在電話裡，友人如數家珍地敘述著，他對待妻子兒女是如何如何地好，他的妻子是如何地不懂事。他和友人是十多年的朋友，友人將他當成偶像般對待，自己雖不學畫，卻參加他每一次開的畫展，幫他引介不少的學生，而初學畫的她，就是友人極力拉攏的對象。每一次和友人通電話或見面，友人的話題中，總有三分之二是圍繞著他打轉，大至過去的豐功偉業，小至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總是可以巨細靡遺，不厭其煩地重覆敘述。漸漸地，從友人的口中熟悉了他的一切，慢慢地產生了好感，甚至於有了崇拜的情愫，從此，她的生活中，便到處充滿了他的影子。
漸漸地，她彷彿可以從他的作品，讀出他的每一寸心思；從他的畫作中，解讀他的心靈，而到目前為止，也彷彿只有他，才能達到她所體會到的藝術境界，他似乎已少不了她這樣的畫迷，這樣的知音……有一次，來了一位大陸畫家，她慕名而去，並與之在留台期間，學了一陣子的山水畫。而他透過友人，表達了極端的不悅，之後，大陸畫家幾度來台，友人從中阻撓她再去學畫，而他，亦數次探詢，他與大陸畫家在她的心目中，孰輕孰重。記得還有一次，他開畫展，她獻花給他，一轉身，他竟故意毫不吝惜地轉送給旁人，她不解，只覺得心被狠狠戳了一下，回去後痛哭了一夜，思索原因，推測大概是那天她無意間，提到了大陸畫家，使他心中不悅吧？！
可是，她其實並沒有真正跟他學過幾次，有好幾次，希望他安排上課時間，他卻以沒時間為由推辭，她不解，為何自己無暇教她，卻又不准她向他人請益，她曾一度陷入茫然情緒中而不知所措，難道她的畫境該讓它停擺而不該有所長進？她慢慢釐清了自己的感情思緒，也體會到了他賭氣似地無端情緒，而她對這樣的情緒卻有些許甜意。但是，每次去看他，他對她似乎無意，但，對她的出現，卻又可以隱約的感覺出他的喜悅，她迷惑了，對他不知該進一步？或者該疏遠？她的心一直懸在半空中，而無法落實。她思索著，或許該讓這份情愫作個結尾，只是，該用甚麼方式？
他的照片已收起，可是他的形影、他的笑容；他說話的語調、神情，卻一幕幕地在她腦海中，不停地放映；他的名字無時無刻地映入眼廉，鑽入腦門中…有幾次，她已不想再與他聯絡，卻因他不斷透過友人表達想見她而打消念頭。但這次，她不再留情了。夢醒了嗎？真的不再對他有所待了麼？是的，她在心中暗下定論：等他回來，他會明白的！而他，這個在她腦海中，無孔不入、居無定所的無賴漢，她是狠狠地下了決心，無論如何必須將他自生活中驅離！但…這思緒，她急於撥理著，而把那幅夢境給燒了…
深夜，雨停了，她翻到了李清照的另一闕詞：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廉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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