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之前我就知道什麼是「桃花瘋」,那是狂癲的一種,多半患此症的是年輕女人,每年春天一到,狂症就會發作。我鄉早年曾經有這麼一個桃花瘋女人。
我們不知道瘋女人的姓名,不知道她原居何處,不知道她幾多歲,不知道她為何來到新營後不再流浪。我們都叫她「杏仁」,至於為什麼叫杏仁,我們也不知道。
杏仁住在哪裡,倒是人人知道。這說起來很好玩,杏仁住的是舉人宅,三落大厝,六排護龍,大厝裡有清朝匾,有舉人旗桿,有畫楣雕磚,杏仁就住在旗桿台後面的一間獨立瓦屋裡。
舉人宅一向是我鄉老歲人在向兒孫輩解說「富不過三代」這句話時的最佳例證。提起彼當年......,老歲人總是如此引言牽扯出話題,而結語也雷同得很,......現在呢,你看看,裡面住的都是羅漢腳、乞食人,還有那個杏仁,唉呀,做人,一世人。差不多都是這樣講著收尾。
經常講起杏仁的,除了老歲人之外,還有小孩。那時節,我可以算是全新營第二大的「細漢王」,第一大是我三哥,我們兄弟打架很少贏,但很少認輸,而且經常在同伴面前自稱第一第二。既然是第一王第二王,免不了要做些英雄該做的事,小孩子當然對杏仁相當好奇,於是,有一天,大家談到杏仁,我被推派去偵察杏仁的舉動,因為我自誇比大俠一江山還有膽量,大俠一江山是布袋戲男主角,幾乎沒有一個小孩不崇拜他。
同伴們送我到舉人宅門口,我進去了,隨即躲在旗桿台基礎邊窺視,瓦屋內面陰暗暗,我快速竄到窗下,仔細地瞧,瞧見破桌子、瓦罐、水缸、竹椅、竹籠、土灶、柴薪......瞧見一堆破布......好像不是破布堆,是破布蓋著東西......好像不是東西,會動......剎那間,我的心好像沉到胃下面,那是人啊,祖太救命!那是牙齒白白的杏仁!
此後我再也不敢單獨進入舉人宅。我將第二王的名號讓給別人,偶爾自稱第三,不過,也是在有吃食分給同伴時,才敢自稱第三。
大約三年後,我已是小學二年級生,聽人說,杏仁生了一個兒子,其父不詳。
我讀初中三年級那年,杏仁的兒子唸小學。杏仁是怎麼將兒子養大的,我不清楚,陸陸續續從大人那裡聽到,大致上是說,杏仁還是住在老地方,她生下孩子之後,狂症似乎稍稍好轉一點,她懂得餵奶,懂得換尿布,經常有人會送她吃食衣物,當然,她仍是瘋的,有時候還是瘋得光著身體到處跑,特別是春天。可怪的是,杏仁從來不打兒子,她在狂症發作前,會自動將兒子托給同住大宅中的乞食婆。就這樣,直到張福田六歲。
張福田,杏仁的兒子叫張福田,他六歲那年,杏仁病得很重,乞食婆帶走他,另找地方住,並且請人為他取名字,或許是取意「心田先祖種,福地後人耕」,追報戶口。杏仁病好了,也不找兒子,一個人依舊四處遊蕩。我們見慣了,逐漸少提起她,不過,張福田逐漸成了我們在樹下談天說皇帝時的一個重點。
天才。這是老歲人、中年人以及像我這種半大不小的人共同認定的結論,張福田確確實實是個天才,他極少考試成績在九十八分以下,極少的意思是簡直沒有。我自高一到高三,考試成績極少在九十八分以上,極少其實是完全沒有,而張福田自小學一年級至四年級,都是全年級第一名,貨真價實的第一名。沒有人想得通為什麼,而我們這些讀書郎更是想不通為什麼老歲人總是喜歡拿我們去和張福田較比。......看看人家吧,杏仁生的兒子這麼天才......你們啊,讀冊?玩都嫌時間不夠,生吃都不夠,還曝干?啊?......。
接著幾年,歲月不如梭,歲月如鐘擺,我沒考上大學,度日如年,不甘不願地去當大頭兵,也度日如年;退伍後重考大學,一樣度日如年;待到考上東吳大學,大一英文又整得我度日如年,其間總共度了無數日,算一算,人間歲曆有五年。
張福田在這五年之中,以第一名自小學畢業,以第一名自國中畢業,以第一名考進台南一中。他的吃穿用都是乞食婆去討來的,他並不須繳學費,獎學金多得很。
我每次回鄉,都會聽到有關張福田的動態報告。杏仁如故,張福田從未去探望過她,她曾經又生了一個兒子,其父亦不詳,那孩子不多久夭折了,杏仁的桃花瘋更惡,張福田據說很清楚自己的身世,杏仁據說偶爾會突然向人大叫要兒子,張福田考上台南一中後不再住新營。
新營那幢舉人宅裡有個羅漢腳,在張福田考上高中後,不知怎地,居然出面到處告訴人,說是他和杏仁曾經有過--,張福田應是他的骨肉。這件事後來沒有人理會,羅漢腳話說多了,收不回,又改口說大宅中另一個羅漢腳與一個乞食漢有問題,他們和杏仁曾經有過--。這件事後來鬧得不可開交,兩個羅漢腳吵打數回,乞食漢和羅漢腳也吵打數回,於是,有一天深夜,舉人大宅起火,燒掉清朝匾,燒掉兩落大厝,燒掉鏤窗紋樑,卻沒燒到杏仁住的那間瓦屋。
那間瓦屋,我在大三那年春節曾經禁不住好奇再去看了一次,破敗更甚,一塊「文魁」匾烏黑黑,擺在瓦屋門邊,我看見杏仁在屋外的磚灶邊煮東西,一群小孩遠遠看著她,她比手畫腳,不知說些什麼,有個膽子大的小男孩跑過去指著她取笑,忽然,她叫了,聽了幾聲我才聽明白,她叫的是「子啊!你是子啊!」
杏仁的子可真是爭氣,我鄉人說,他在台南一中一樣是成績頂尖,而且拜了義父,那義父是有錢人,有錢人就好業人,這好業人願意將來把女兒許配給張福田,還答應讓張福田讀大學。
我大學畢業,張福田同年考上台大法律系,自然此事又被老歲人用來做談話資料,依照他們的詼諧譬喻,能唸台大的新營子弟沒幾個人,而如果一百個之中有一個考得上,急水溪大概就不會三兩年漲一次大水。
新營的急水溪流啊流,我單騎闖台北,在大都會中奔逐,慢慢不多打聽故鄉事,這其中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台北居大不易,隨時得提防各類狐狸道祖,狐狸道祖是布袋戲的歹人,專門和大俠一江山做對頭;其二是故鄉有太多改變,有些還變得令人傷心。
張福田就是一個例子,也許他並沒變,只是當年大家都只看到他的聰明,而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張福田在民國七十年畢業,正是這一年,杏仁過世,乞食婆堅持要張福田返鄉葬母,張福田拒絕。
這是個一棒敲醒人的事實,我鄉人好似至此才醒覺到以往太偏看了張福田,同時憤怒的表示早前看錯了人。大家出錢葬了杏仁,入土那一天,撒土入穴的不是張福田。
張福田考上律師後,我見過他一面,他不認得我,我故意去找他談事情,他還收了我不少錢。
又兩年,張福田出國唸書,聽說到日本。民國七十五年,故鄉人告知,乞食婆過世,與杏仁一樣,張福田沒有趕回,她孤單地躺在杏仁墳邊不遠。
而今有些疑問一直在我心中盤旋。我不知道張福田為什麼幾十年不認親娘,不知道張福田為什麼遺棄乞食婆,不知道他曉不曉得我們並不瞧不起杏仁,不知道他是否以為我們的格外稱許不值得珍惜,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春去秋來,冬過春到,一年過了又是新的一年,我每年都會進步一點點,雖說多歷人間事,看開了許多,總是會偶或想起一些曾經見過的人事而心絲打結,像是我鄉那些疼惜苦學讀冊郎的老歲人,令我後悔沒跟他好好打一架的張福田、一皆無名無姓苦命一世人的乞食婆與杏仁,還有,童年印象中的桃花瘋,那種春天一到就發作的桃花瘋。而冬過春到,春去秋來,一年過了還是新的一年,我每年都會世故一點點,以是,許久以來當我一直想要好好寫出過往老鄉故事的時候,腦海中總是心絲千端,我模糊了太多故鄉事,我努力地思索,卻記不起許多人的臉,包括那個桃花瘋女人。
原載《人間副刊》77.2.20
收錄於《心情兩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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