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薔《甬道》序
年輕作家王盛弘是我的「少友」,這幾年來,眼見他一路進步,在文學的路上走得很穩定,平均一年出版一本文集,質甚可觀。衷心為他欣喜。
王盛弘的出生成長背景大約與我相同。都是鄉下人,北上大城市讀書就業,喜歡文學藝術植物,而且,以一般人的價值標準衡量,同屬「唉,好人」一型。但,我們堅持不悔,因為沒有必要。
與王盛弘同年齡層的新銳作家李志薔,看來也不怎麼「聰明」,台大機械研究所畢業,卻編愛寫作拍電影。初識他時,很想慈悲為懷勸他去務正業,免得將來在文字海裡浮浮沉沉摸索泡麵,及至見了他的作品,我想,既然文才可造,就該由他順性而為吧。
李志薔至今以發表的作品,應足以集成三本書了,他一再挑選,確定將十五篇散文彙整一冊,題為《甬道》。
彙整《甬道》一書時,李志薔顯然存在有一個「見證」的企圖──企圖藉由回憶人事與沉澱過往,將自己出生成長的南台灣村落重新拼貼成為一卷浮世繪。而這卷浮世繪,他人輕易不得「構圖」,李志薔深知土地與人性是永恆的文學素材,他選擇打狗山下的故鄉作為寫作出發點,刻畫出那小礦村的許多曾經。我們必須承認,李志薔用心良深,同時,在他之前,未嘗有人如此完整地呈現這個獨特、經歷變化、卻又鮮為人知的小天地。
小礦村小天地,多的是一生都不知名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姓什麼名什麼,沒人會去關心,但他們活過的痕跡,沒人可以磨滅。李志薔檢視諸多痕跡時,肯定完全通曉這個道理。他在大都會中行走亦久矣,所謂「大人物」諒已見過不少,而他得某些認知幾乎與我相同──所謂大人物,其大何在?值得寫麼?
數年來,「大人物」由人捉刀寫自傳,或幫閒客為「大人物」捧場做文章,多如都會區的垃圾,還論兩論錢的賣呢。
所以我願意仔仔細細觀看《甬道》中的礦工、彈唱人、漁夫、賭徒……等平凡人,卻無一絲意願去翻「大傳」。我將來樂意在演講教學時推介《甬道》,而絕不掏半毛錢去買「大道」。
平凡人,尤其是社會底層的平凡人,確實叫常以真面目示人。對有心的寫作者而言,正是最好的觀察對象。李志薔並未因這些人很普通而漠視之,也不因這些人的卑微而輕視之,相反的,他端詳這些人的臉孔──以平視的心態,去細思這些人身上心中的歲月刻痕是怎樣形成的,然後他把感受用樸質的文字紀錄下來。《甬道》中的人物因此顯得鮮活,即使無相類經驗的讀者也可以清楚瞧見他們。在寫作的起步階段,李志薔所展現出來的描述能力,證明他的第一步跨得既穩又寬,有這樣好的開始,我們當然會合理的期盼他在寫作路上行得久遠。
李志薔自言《甬道》等於是一部村史,他「藉以憑弔並追尋那失落的鄉愁」。此話雖是真實,然而稍謙。他筆下的村落,並非一般傳統的台灣老庄,而是一個因應工業生產所形成的「階段任務型」聚落,工廠吸引了來自不同縣市的工人,工人們離鄉的最大原因是討生活,生活像那追著人跑的西北雨(夕曝雨),西北雨將他們趕到大工廠邊,大工廠能遮蔽他們,他們就不分籍貫族群的集居一處,生活有著落了。於是,他們簡單的住、吃,賣力的挖石灰礦。日子過著過著,這才發現時代的西北雨又掃來了,工廠一間接著一間停止運作,「移居就工」的聚落面臨了瓦解的命運,工人的階段性任務結束,他們的子弟與所有台灣老庄人的子弟一樣,勢必離鄉到大都會去討生活。從上一代的離鄉到下一代的離鄉,其間不過三、四十年。
而這種現象反映出來的不只是鄉愁而已,內中包括了經濟轉型、社會變遷、環境變更、價值觀挪移……等等。易言之,一部《甬道》,既是打狗山下的礦村史,亦是戰後台灣庶民共同經歷的縮影簡史。
用這個觀點來看《甬道》,我們更能與作品中的人事物產生情同理同的共鳴連結。
作為李志薔的「老友」,我有幸目睹他從初初提筆以至如今文集出版。他對寫作拍影片都很認真,影片非我所長,但我相信這對他的文學創作亦有助益,他寫過不少關於影片方面的散文小說。他有許多潛力尚待自我開發,我肯定他做得到。
李志薔已經走出甬道,前方文學的大道寬廣得很。
寫於2001年9月 將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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