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流轉的撞擊聲,沒有嘹歌歡唱,也沒有任何悸動;一切的流轉,只選擇在記憶間來回不斷地繁殖與成長,再從腐味的記憶體中,萌出新芽,一片片的葉脈落在掌紋間,形成蒼涼與孤獨的生命線。這團亂了的頭緒,在我的記憶體來回敲擊與拼貼著,試圖印記出生命的圖騰。
豔陽下的大稻埕場上,雕繪「江夏堂」的題字鑲在古老的土牆上,攀爬在題字上的蜘蛛網,層層網住的是年代久遠的記憶。三合院土牆在紅瓦纏繞鑲嵌下,彷彿一座古老祭壇;老厝旁的一池水綠,被成群的紅蜻蜓與芭樂樹掉落的青黃土芭樂,輕輕撥弄起的漣漪,波光粼粼地從童年裏盪漾到現在三十的我。太陽散出熾熱而薰人的迷迭溫度,將這一季雨水與土壤的氣息,在田埂中小小土地公廟前的稻梗間,結晶成粒粒祈禱而來的穗。沉甸甸的稻穗在風的吹拂下,翻騰出一片金黃的浪花;稻穗收割打穗之後,稻穀在古老祭壇前大稻埕的豔陽下,燦爛地躍動成一條金黃的龍,沙沙聲在農婦的推耙間遊移。
用紫色小碎花布緊緊地包裹著農婦們的中年身材,遠看形成一畝肥沃的田土。農婦在稻埕穀堆丘壑間來回使勁推耙,穀中水份漸被陽光給蒸發。稻穀金龍在大稻埕翻浪打出的水花,從斗笠裏滲出在農婦們的臉上,紫色碎花布在汗水間,在風中,輕靈地吐露芬芳,花瓣幸福地落在婦人臉龐,展開滿足的笑顏。一字排開的農婦,或單人或兩三人一組,節奏愉快地在穀場間跳著一種古老的豐收儀式舞;汗水也沖刷鑿刻著婦人臉上的皺紋,雙手出現綿密的厚繭,五枚一列排開,成為召換陽光的密碼。陽光老練地透過女人使勁的雙手召喚,讓穀子吸收更精純的陽光後便脫去前世的肉身的記憶。只是,穀子的魂總在午後集結成一場西北雨,貪戀著雨水與陽光光合作用下的一場歡愉。
鋒利鐮刀割下從泥土冒出粒粒似金礦的稻穗。死亡的聲音從穀殼裂痕間爭脫了出來。是么孫的我,童稚地光著腳丫,顛簸地與小雞群在成堆的稻梗間來回尋找綠色的蚱蜢,我一直以為是蚱蜢將滿眼田野中的稻穗,由蔥綠吸吮成枯黃,冬神的腳步便從烈火漫燒稻梗的儀式間被喚醒,一直相信青色蚱蜢是冬季使者的化身,冬夜從稻梗燻煙中被釋放出;於是我蹲坐在田埂土地公前的空地上,虔誠而奮力地用石頭敲擊蚱蜢醜陋的囓齒,將泥爛的身軀狠狠地丟向池邊的鴨群,鴨子伸長脖子嘎嘎地興奮叫著、爭食著;也許,鴨群也希望為綠色的夏天多保留一天。
記錄兩世紀變化的光影,滿是被烙上翻騰的皺紋,底紋古老的味兒充斥著神秘的寶藏,我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所以,小時與阿嬤同睡午覺時,假裝睡著而端看她臉上的一切,我從耳洞眺望阿嬤青春的洞口,只是青春早就被皺紋給封了口;閉著雙眼的臉,蘊染著琥珀黃,一種被時間醃漬過而獨特的黃,眉線早已無從考察,未施胭脂的臉凝練成一口素淨的青瓷。惟一的例外是她從不卸下的赭紅髮帶,緊緊纏繞著一種屬於阿嬤的信仰。從滿清就留下來的髮髻,黃髮成髻,用赭紅布條纏繞著的尊嚴,一種對於記憶中尊貴古國的敬畏,阿嬤從不解下這結,她認為髮髻是女人另一個臉孔,不容消失的尊嚴信仰。赭紅的髮布裏,在陽光下游移閃著紫色的絲絹。
百歲的壽宴上,阿嬤端坐在深紅而質地厚重卻又輕巧地旋出更深木紋的太師椅中。是台灣獨有的紅豆杉堅實地留下百年生命裏最美的紋身而成的座椅。紅豆杉爬上台灣最高的山頂端,用幾世紀的時間,在星空夜裏,秘密烙在年輪的圖騰裏。
阿嬤著傳統而厚重朱紅外衣,琥珀臉色越發澄澈,赭紅髮帶緊髻閃著金黃的髮;重回兒時親近阿嬤的距離,呼出的氣息無法控制而猛然地撞破記憶的堅殼。近著的距離看著阿嬤,我靦腆了起來,似看著一件櫥窗內的精品。每人按輩份排隊獻上句祝福話語;的確,我胡謅了幾句吉祥話語,握住阿嬤的手,阿嬤喉嚨發出用時間砌成深井傳出的迴聲,說著:「要好好讀冊。」堅實的皺紋流瀉拍打成一條長長的浪花,撞擊著我童年的記憶。那是一座滿清遺留在我沸騰血液裏的古蹟。百桌流水席的熱鬧聲,一如曾經在大稻埕上翻滾的稻穀,沙沙地與豔陽相遇一場後,分批離去。而三合院的古厝,早就成了一座荒漠的古城,矗立在青黃的稻田間,曾經孕育出的生命,不再依靠泥土的恩澤,而是中了方士謎咒化身成藤蔓,慌張地伸出根莖,低身攀爬挨近鏤刻在另一座銅城鐵牆上,因為相信有座更美的花園在鐵牆內。遠處一片相思林,在黃澄澄稻穗波光中,形成一座沙漠中的綠洲。田埂間的土地廟裏,落下滿香爐塵埃,蜘蛛靜穆地爬上供桌紅燭間,吐絲結網,成為土地公的侍前守護神。
田埂的盡頭,隔著河堤與鐵網,緊緊地挨著國際機場的跑道。紅瓦土牆古厝裏的神明供桌與機場出入境大廳遙遙相對。曾經,阿嬤常一人佇立在堤上,看著鐵網後的機場跑道,一架架塗著各種徽章的飛機,霸氣地起落著。那曾經,是阿公的田地。此時,紫紅布袋蓮飄浮在河面間,根部緊緊地纏繞著河水流逝聲。只是一百零三歲的身體無法抵抗精血的轉移,阿嬤腎結石開刀,取出百年結石後,也停止了時間在阿嬤臉上構築皺紋與醃漬風乾的工程。
阿嬤出殯的隊伍,一干人循著黃色稻梗間的田埂,玄紅、愴白、麻黃、靛藍四色麻衣,將田擴大成一祭壇;阿嬤在前領軍,浩浩一行人並沒有太多交談,只有嬸婆姑嫂們的抽咽聲,在兩扇唇形間來回拍擊;耳畔間,西樂隊吹奏起控訴愛情的流行歌曲,嗩吶則尖聲撕裂空氣中漫飛的冥紙,飛機起落的噪音隨風將稻梗壓成一道道波浪,將隊伍緩緩往前推移;只是尊貴的赭紅色將棺槨的重量添了幾分,硬是將眾人的腳步拉了下來,停停走走是不捨的地往前推移,猛烈竄燒冥紙旋起一陣陣悶熱的溫度,將白雲也給燻黑成落塵,從天際落下片片黑灰。整個喪禮不見悽愴的悲涼,也許是濕熱的溫度將篷架搭起的告別式中紅色輓聯,滋潤成飄在水面上朵朵紫紅布袋蓮。赭紅棺木行經河邊,福壽螺鮮豔粉紅的的卵囊,正豔麗地鑲嵌在浮著黑油水彩河水邊;濃豔色彩在豔陽下,黏稠地進行繁殖,在夜晚之後,滋長成夢靨的細胞,黏貼在我睡夢中那童年已殘了的右腿上。
整個「江夏堂」的生命繁衍,在田埂上的這頭與延伸到那頭,長長的一條彩線及長長油綠綠的稻葉和尚未結成穗子的稻梗,精靈地在風中翻轉成一轉輪咒,虔誠地隨風揚起一段長長的梵唱,送阿嬤這一程。穿過雲層,落下了一個巨大的黑影,尾隨而來的是轟轟一條白霧聲音,飛機從天而降,壓身迫進赭紅棺槨前進路線後,降落在跑道那端。
一群人來到墓園。早來二十年的阿公,沒入綠油油的草叢中,阿嬤的墳是新的黃土堆,兩墳間並沒有相伴左右,而是一前一後地俟在酢醬草與馬纓丹的花叢燦爛處,這裏少了為翻轉稻穀辛苦的喘息聲。刻著福壽的赭紅棺槨沒入土中這一刻,生人一切迴避;尊嚴於是就完全地保留在阿嬤髮髻間,留下的是記憶中的顏色,赭紅髮帶染紅了黃土推邊的馬纓丹花叢,紫色絲絹則游移在酢醬草花辦上,在風中如青瓷上的花紋,幽然地散著透明花香。
墳邊長了數棵相思樹,一種極易繁衍的樹種,相思種籽隨黃土在這蔓草叢間形成一片相思林。蝸牛在草梗間安靜地拖曳著白色的軌跡,模仿著天上飛機噴射出白色的煙。紅色棺槨漸被黃土覆蓋,嬸婆姑嫂的哭聲,也漸漸地平息;而覆蓋不住的是,阿嬤要我好好讀書的聲響,在我心中驚惶地竄逃。
再次回到古厝,門板上貼著褪了色的福壽紅聯,斑剝土牆縫隙間滿是蜘蛛結網,網住時間落下的沉重塵埃;牆腳邊的草叢間露出幾朵紫色的光譜,我喜悅地摘下一朵酢醬草花,捻在手上轉著、想著。回到台北租賃處,向擺著千百冊的書櫃間的窗外望去,幾朵紫色酢醬草花意外地在對樓陽台的向陽處,悄然地生成一片。看我。
本文獲 第五屆桃園縣文藝獎 散文 第一名(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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