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曾與妳相識,恐怕這輩子我都不會造訪北門鄉,更不要說錦湖村這個只有當地人、當地的郵差才找得到路的沿海偏僻農村。這島嶼我去過一些地方,有些記得秀麗的山水,有些則匆匆略過,會特別放在心上自成風景的,全是因為人的緣故。因為有妳,錦湖村給了我摻揉酸甜苦澀的回憶。
大學時口袋沒錢但時間多的是,更何況同學來自四面八方,吃住都有人打點。草莓盛產時到苗栗,端午節不回家沒關係,留在中壢照樣有客家菜可以安慰肚皮。炎炎夏日那裏去?花蓮山水自是不放過,吃完扁食再到我家嚐嚐我母親的醃梅子,還有,得到市街買買花蓮麻糬和德利豆乾。反正,家裏住在風景名勝的人,總得輪流做莊。第一次到妳家時是在大三寒假,一群不怕死的土包子嚷著要去看鹽水蜂炮,有地緣之便的妳家當然得提供住宿。我在妳家多待一天,因為得在元宵過後到嘉義的道場去。妳父親送我到布袋去搭車,沿海的鹽田鹽山、平緩乾燥的景緻,和花蓮常年的碧海青山綠樹很不同。我心想,要不是一堆人湊熱鬧,這麼路途遙遠的地方,我是沒力氣自己來的。
再次造訪錦湖是在十年後。我隨服務單位的球隊到台南參加球賽,妳說,家裏的瓜正好收成,要我順道去住一晚。照著妳的指示,我得先坐公車到南鯤鯓廟,這是最容易讓我了解的方法。才四月,台南的太陽曬得我頭昏眼花,一路搖晃,顛得我在心底直嘆氣,真是遠啊。妳在廟門口等著我,領我到廟裏參觀。那幾年,妳做完骨髓移植後回南部靜養,只有在妳回台大醫院門診時,我們才會偶爾碰面。在家人的照顧下,妳長了肉面色紅潤,又回到我熟悉的開朗活潑模樣。我看著好不容易恢復健康的妳,心裏掙扎著要不要告訴妳前男友結婚的消息。坐在花園的草地上,我低著頭,不忍心看著妳,很緩慢很小聲地說,妳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靜,也許是病痛的磨難使妳更堅強。我很不願意必須由我告訴妳,但除了我之外其他的同學沒有人有勇氣對妳說,這雖是可以理解的結局但總不免傷妳的心。我看著天上的白日浮雲,久久無言,只衷心希望妳不要再做無謂的盼望,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從此迎接新的生活。
妳騎著摩托車載我到妳父親的瓜田,這讓我很不習慣,在學校時都是我載著妳到街上買東西,但這可是妳的地盤,農田裏的路彎彎曲曲長得都一樣,我是不可能認得的。妳父親從田的另一端走來,笑著說:「我在算西瓜有多少顆,大概有九百五十顆,下星期就可以收成了。」用算的?我看著那片密密麻麻的瓜藤瓜葉,和一顆接著一顆躺在地上的大西瓜,這可比應用數學還難算。「阿伯,你要不要再算一次,一定會多一顆。」我說,別人的父親比較好撒嬌。妳父親咧著嘴,那些被烈日海風經年刻出來的紋路更黑更深了。回家後,妳父親坐在門檻上,就著將暗的天光,拿起一顆顆蜜世界在手上掂掂斤兩,仔細地在紙箱中擺好,要我帶回台北,囑咐我要過幾天熟透了才能吃。隔天清早,我提著妳母親前夜削好要讓我帶給球友吃的哈蜜瓜,和沈澱澱的蜜世界,從南鯤鯓廟搭著早班公車晃回球場。看著在球場奔跑的球友,心裏萬般感慨,我還能健康地跑跳,是多大的恩賜啊。
後來的幾年,妳的病斷斷續續復發,妳的父母到台大醫院照顧妳時,若遇收成時,從沒忘了我。我總捨不得獨享,替妳把這份情意分送出去,讓收到的人都能嚐嚐甜瓜香濃的蜜汁。同樣是妳父親種的瓜,我比較喜歡蜜世界淡淡的清香和不嗆人的甘甜,像我們的友誼,各自獨立不黏膩,但有需要時都會為對方站出來,雖然我常氣不平,都是我幫妳出頭的時候多。蜜世界可以在將熟時先採下,放個幾天等味道出來後再吃,經過幾天的期待,味蕾經過大腦的催眠,滋味更是好,甘甜在嘴,心則被濃濃的糖蜜裹住了。金黃的哈蜜瓜得熟了才能採,那就得有挑瓜的技術或好運氣,不到時的當然不好吃,過熟了總有股悶悶澀口的苦味,應時的氣味又太濃郁,入口時總被厚厚的果糖嗆緊喉頭,吃個瓜還得賭運氣,輸贏全沒把握,這太不合我的意。
吃了幾年瓜,我始終只知道吃不知道瓜序,連瓜的品種都懶得了解,反正只要有收成便有得吃就是了。有一次良心發現才問了妳,哈蜜瓜我認識,這白皮綠肉的叫什麼?蜜世界,妳給了我一個好聽的名字。從此,錦湖對我而言,就是種著大片蜜世界的甜蜜世界。
可是蜜世界的世界裏不全是甜汁蜜液,老天爺什麼時候會倒下令人難以吞嚥的苦酒全說不得準。妳病中的那幾年,好幾次在快收成時不是被雨打傷了就是被水淹了,瓜類最怕水,只要久雨不停,先前的辛苦全都泡湯。要不,辛辛苦苦才栽了苗,一場大雨就爛根爛葉,揉亂了老農的心。可不種吃什麼,還得供孩子讀書,只好收拾汗和淚,再次和老天對賭,看誰的氣旺些。妳父親在病房裏說起損失,淡淡地語氣透著無奈,沒有抱怨就只是認了。妳初住院時,在病房門口,妳父親勉強擠著笑對我說:醫生說要告訴妳實際的病情,說,妳書讀了這麼多,也騙妳騙不過。黝黑的臉上,也是這副無奈認命的表情。
我常想,對於妳的父母而言,妳是否也像是未及收成的蜜世界?拉拔一個孩子長大得收成多少蜜世界換來米糧?培養一個碩士要多少心血灌溉?我們有類似的家庭背景,家裏都住得遠,假日常一起留在宿舍,自然走得近些。我是長女,有三個弟妹,父母都是勞工,終日忙碌以餵哺黃口,因為祖父早逝家無恆產之故,我父親下班後勤練氣功以為我們保重。妳是老二,後有四個弟妹,守著幾分薄田,妳的父母在粗重的農活中強筋健骨。照理,我們這種賠錢貨應該早早進入就業市場,幫助父母栽培年幼弟妹,連續劇不都這麼涕淚連連地演。偏偏我們有點腦筋又不認輸,父母只好繼續老牛拖犁,把希望放在未來,也許讓我們多讀點書可以多賺點錢也不錯。這些年總是在醫院見著妳強顏歡笑的父母,我很能體會,妳的病對妳的父母是多大的打擊,因為,那對我的父母而言,亦是難以承受之重。
陪著妳越久,和妳家人的關係也就越密切,漸漸了解,妳的堅強是來自父母,是在風襲雨打中鍛鍊出來的。所有的歷程我都看在眼裏,在不捨中深深佩服妳的勇氣。
妳的堅毅性格其實早就表現出來了。大學時,一次放假返鄉後,妳一個人扛了十幾斤的蜜世界和哈蜜瓜,從台南到中壢,再從中壢車站搭很難有座位的2路公車回雙連坡。那時,我在妳的寢室聊天,門開的那一剎那,看到那堆瓜一群人全瘋了,劈頭就是一陣好罵,什麼真是敗給妳了,妳不會打電話叫我們去幫忙扛啊,等等一堆廢話。半是心疼半是佩服妳的神力,更重要的是要把快滴到地板的口水給噴光。我們的反應卻讓妳覺得好笑:「反正拿得動,就自己扛上來了。」老實說,那時我瘦得像隻猴子,連網球拍都嫌重,只差沒對妳俯首稱臣,心中暗忖,農家養出來的女孩子萬萬不能小覷。
我從來沒敢小看妳,只是深深感激,相識的十五年來,妳讓我看見了妳的歡笑與痛苦,看見妳如花盛開,也看見妳飽受病魔摧殘的形體。因為妳的友誼與信任,讓我嚐到了用愛栽種的蜜世界,嚐到了濁世裏的萬般滋味。
年初時,在病房陪著妳吃瓜,妳要我以後有空時到台南看看妳的父母,我就像是妳父母的女兒一樣。我點點頭,和著眼淚嚥下瓜肉,向來香甜的瓜全沒了滋味。公祭的那天,臨走時,妳的父母要我有空到家裏玩,我努力地笑著說,瓜果收成時,我一定會去載幾箱甜瓜回台北慢慢吃。心裏想的卻是,沒有了妳,這麼迢迢長路,我和錦湖蜜世界的緣份,怕是從此斷了。
今年少雨,瓜果豐美,水果攤上紅桔黃綠各色粉粧舞起了嘉年華,我卻在這個該是甜蜜歡娛的世界裏,酸酸地想起妳來。
本文獲 第十屆南瀛文學獎 散文組 第一名(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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