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年來,我一直不曾踏進理髮廳,原因有二,普通的「小店」設備簡陋,看起來不清潔,男理髮師身上的酒味與口中的大蒜味令人難受,此其一端;豪華的「大廳」,設備好卻不乾不淨,女理髮師的桃花眼與高叉旗袍令人難堪,此其二端。
於是,這些年來,我都是用那種一支五塊錢的削髮刀解決頂上煩惱事。幸好,我這一頭青絲不至於多如林洋港先生口中那種健康的牛身上的毛,所以整理起來並不費事。
此事是須得說個端詳的。十多年前,「第七生肖追殺第十生肖」的風氣尚未流行,口袋裏錢多的時候,我就到大理髮廳去,荷包不太充實的時候我就到小理髮店去,不論進出小店或進出大廳,都很自在,自在得一似當年倭寇進出中國。
到得大約十年前,我逐漸發現有些事情不太對勁。怎麼每次理髮小姐總在我坐下之後就開始朝我擠眉弄眼?還問我要不要到「隔壁」去休息一下?再且,沒事幹麼把旗袍叉剪到將近髀骨處?還有,那壁角上方供奉的神像看上去不太像早先常見的呂洞賓,什麼時候呂洞賓改頭換面變得嘴長耳大了?後來一打聽,這才明白,原來豬八戒當令的時代已經來臨。
從此,我「理」失求諸野,祇敢到小店去。幾年下來,我又逐漸發現有些事情實在不對味。理髮先生怎麼一個個都像是菸酒公賣局的活廣告?再且,剪刀 嚓聲與福州三字經共響,菸灰夾髮絲齊飛,能不心驚乎?還有,怎麼洗頭的水槽裏總有蟑螂在磚縫中伸頭探腦?更甚者,吹風時若任由他做主,則弄出來的髮型必然與理髮師頭上的一模一樣,往鏡子一瞧,啊,怎麼越看越覺自己面目可憎?於是下定決心再不到這種跟不上時代「剃頭店」去了。
結婚後,渾家見我老是攬鏡自裁-裁髮而已,不裁其他-大惑不解之餘,不禁嘀咕,說是沒見過這麼小氣的人,怪不得當初談戀愛時陪她上街,買東西總是未見我搶著付帳…云云。我說明再三,她不太相信。直到前年某一天,我與她去散步,走到新生南路,經過一家豪華理髮廳,突然間,理髮廳的咖啡色玻璃門打開了,一個老頭子垂手立在門中間,口中唸唸有詞,詞曰:「人客快來,人客快來,人客快來,快來,快來,趕快來,人客快來,時間到了,人客快來,時間到了,人客快來,快來喔快來,快來快來快來…」語調快速,如作禱詞,如訴神明,一臉虔誠,兩眼平視。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渾家則訝極張嘴,兩唇圈成圓形。
我也曾有過被豪華理髮廳氣得兩唇成圓形的經驗。同樣是前年,某一天,我與朋友到西門鬧區去看電影,聊著走著,暗巷裏忽地跑出一個很像查理士布朗遜的男人,一把拉住我們,說些…理髮…很好…不貴…讚…之類的話,扯來扯去,朋友與我都火冒三乘以三丈,立時同布朗遜大開口爭執起來,好一陣子,對方大概覺悟到我們一定都是家教-家妻之教-甚嚴的人,哼哼幾聲,一頭鑽回柳巷去了。
渾家既明白我不是小氣財神,又見我長期堅持不改「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的孔丘本色,乃相信我這個人絕不至於如倭奴篡改教科書侵華史那樣,明明「殺」了卻說沒有,是故,鼓勵我不妨與她同去美容院,保險不會被當成雞兒宰了。起先,我義正詞嚴地以「男女有別」的春秋大義婉拒了,其後得知許多大官都在無處理髮之後轉進美容院,君不見大官們訓示學生不可留髮時,一皆朱熹面孔,道學之至,與我相類,而彼等都不講究那麼多了,我何人也?有髮者祇好亦若是。
於是,去年春節前,我被渾家推進了美容院。坐在椅子上,環顧四周盡胭脂,獨我一人是鬚眉,越看越不對譜,左一鄰說的是菜貴房租貴等等,右一鄰說的是股票支票等等,左二鄰說的是劉文正費玉清等等,右二鄰說的是麻將老公等等,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瓦盤,還未理妥,我就已在心中做成決定,回家立刻去買一支新的削髮刀,五塊錢那種的。
如今,我的朋友同事已經對我的特殊髮式習見不怪,即使削減不慎,出現類似台北馬路的凸凹不平、寬窄不一,厚薄不均的狀態,頂多也祇有三兩個知情好友會問一聲:「又自己『修理』啦?」
其實,在我那班朋友同事當中,動手「修理」自己頭髮的應該是不少,比如說陳列、楊渡、商禽、周野、劉克襄、張雪映、陳銘蹯、羊子喬、林崇漢、林文義、黃凡、謝武彰、李赫…(友繁不盡載)諸好漢,他們的髮式也都很特殊,令人一看就覺得似乎不是「學院派」整理出來,「自修」的可能性很大。不過,也有可能是我推己及人,想當然的以三、四年來的刀削麵經驗去比照,做成錯誤的判斷;但是,就我所知,好漢中有幾位確實長久未曾到過理髮廳。
對了,請教育部諸公暨學校教官訓導諸公放心,可別一聽說有人不去理髮就緊張地抬出剪刀米尺,準備訓話剃頭,蓋好漢們與我都已踏進社會多年,成為國家棟樑。然而,諸公也不必失望,我這些朋友多半養有兒女,將來必然要進學校的,彼等之髮,留在頭上以待諸公,諸公其耐心候之可也。
註: 本文曾刊於民國73年7月15日[自立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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