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雪人
成為主治醫師之後,有了新的煩惱
剛開始到皮膚科擔任住院醫師的時候,沒想過整日從早到晚,需要低頭俯身做這麼多小手術,天天下班背部都痛到動彈不得,只能癱臥在沙發上斷續睡到天亮。買了一個又一個新按摩墊,躺家人推薦的骨盆枕,同事則好心借我俗稱鐵衣的金屬背架,穿上像昆蟲的堅硬外骨骼,強迫自己腰桿挺直,抬頭挺胸做人。但不良姿勢實在頑劣難以改正,直到年資漸長,脫離長時間的治療室工作,才不藥而癒。
成為主治醫師之後,又有了新的煩惱,在診間一坐好幾個小時,對著電腦螢幕不斷打字,期間為查看各個位置隱密的病灶,不時轉頭、扭背擺臀,坐姿愈來愈歪斜,結果幾個月過去,開始輪流落枕跟閃到腰。於是,病人有時一連幾日看到醫生斜著肩膀跟眼睛看診,再下來幾周,醫生一旦彎腰就定格,每次想站起來都表情猙獰,舉起自己像要舉起整個地球那麼吃力。
對著痛處,冷敷熱貼冰火夾攻,試過各種吃的擦的止痛藥,滾輪按摩球筋膜槍皆收效甚微,只好乖乖到按摩師傅那邊報到,歷經各種手法與流派,一條街上林立不同國家跟口音的店,像小小的世界旅行。身體被翻來折去,塗了香調殊異的精油,師傅們用許多技巧找尋痛點,雙手沿脊柱順滑而下,以肩胛、肋骨等定位,像武功高手,指技、關節技、掌法變換自如,遵循樂理般編寫的節奏在身體上行進,來回推拿壓揉拍打,他們說:這裡、那裡,到處氣血不通鬱結,所以全身痛點無數。
把方圓數公里內的按摩師傅都探訪完一輪,最終結論都一樣,姿勢太差,核心太弱,於是以前討厭運動的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到健身房報名。
一想到就額頭冒汗,未鍛鍊先力竭
從小就厭惡體育課,運動是我另一個痛點,天生不擅長各種球類,跑得不快跳得也不高不遠,基本上在球場單純湊人數用,更多時間寧可像指針繞著錶面,沿操場白色的標線轉圈發呆,等待時間走完,鐘響體育課終於結束。大學時因為冬天爬不起來趕早晨七點的必修體育課,甚至有一個學期的體育成績是六十分,畢業多年後,某次參加面試,還有面試官忍著笑意好奇詢問,這個體育成績是怎麼回事!
但付了真金白銀學費的教練課,不能隨便蹺掉得認真學習,這才發現即使修習過整年人體解剖學,對自己的身體仍十分陌生,教練時時提醒,你要知道自己現在頭、肩、髖的相對位置,角度前傾或後傾,有意識地控制它們。
不論骨骼筋肉或呼吸,被忽略三十多年後,原來它們已不讓我隨心所欲地操縱,得重新建立肌肉記憶,由大腦到指尖、腳底的神經連結都要再次形塑建立,了解每個動作需被徵召的肌肉,不可用偷懶代償的方式,敷衍力量與姿勢的問題。
起初接受訓練,每堂課一結束,從肚子核心到舉手投足任一條小肌束皆在顫抖,隔天則痠痛不已,得再躺床兩天休養生息,尤其輪到練背與腿的日子,一想到就額頭冒汗,未鍛鍊先力竭。
雖然進步如龜步,槓片的重量竟也一片一片增加,十年前為婚禮勉強買下的褲子變得鬆垮垮,仍有一絲竊喜,也幾乎不再因為工作的反覆起立蹲下閃到腰,只是偶爾依舊得到按摩師傅那邊報到。
搬家至台北,朋友介紹一位新的健身教練,填寫完基本資料,看上去並沒有比我小幾歲的教練,一開口就問:「大哥,那你有沒有什麼舊傷或慢性病呢?」瞥見我一時面有難色,欲言又止,他再補充一句:「沒關係你慢慢講,到了這年紀難免的。」
我忽然間懂了,原來真正無解的硬傷、痛點的癥結,還是年紀啊。
聯合報2024.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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