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天氣清朗,數里外的海明晰可見。
日出後約半小時,有風徐徐自海上來,帶著飽含鹽味的潮潤腥香。氤氳粉藍的海面,偶爾有船航過;矗立的一根根白色風電柱,三葉風扇有的靜止,有的緩緩轉動。夜裡,其上的警示燈明滅閃爍,像一排低垂的星星。
客廳落地窗面對著的新竹舊城區,挨擠的建築一路迤邐至城市邊緣的香山丘陵。丘陵遙望平齊如案,約與視線等高,其上仍多是原始的相思樹林,蓊鬱翠綠。往右看是香山海岸,從定義出城市天際線的高樓縫隙間,依稀可見白色浪頭碎散在沙灘上。在丘陵和海平面上方,約略占了落地窗所框限出來畫面的一半,是無邊的天空。
樓高並未使市囂衰減多少。但,街道上的諸多聲響經過參差的建築、地面、樹木等等的重重反射折射繞射,傳到陽台時已因相互疊加干涉而混成一片,無法一一對應到聲源,遂讓人產生錯覺,以為街上奔馳來去的車輛正無聲地滑行著。
距離,一如對聲囂的馴化,也使錯雜的市招、隨處可見的違建鐵窗、屋頂上閃閃發亮的水塔,看來不再那般猙獰醜陋;高矮不一、顏色形狀各異的建築,遠望也暗示了時間於市區空間上拓衍的秩序:眼前不遠處的護城河和東門城樓,以及以城隍廟為中心、與外圍高樓相比略顯陷落的低矮建物群,隱約呈現原竹塹城橢圓形城區的輪廓;覆罩其上的是日治時期整齊規畫的棋盤方格街道;更外緣的城郊,則為其後自然形成的凌亂聚落。
到秋天,金風颯爽,空氣益加明淨無塵。
從陽台向左手邊的東南方望去,連綿錯落建築物的盡處亦是高約百公尺的郊山丘陵,起伏其後的是五指山和鵝公髻山。而更遠一層、平時籠罩在迷濛煙靄之中、包括大霸尖山在內的台灣屋脊高山,則須待大雨過後,雲闊天清,方現其壯麗崢嶸。
當天色慢慢暗了下來,瑰麗繽紛的光影色彩便恣意在黃昏的蒼穹上揮灑變幻。
望日前後,有時午夜未眠,我披衣起來,行過燈熄的客廳,赫見滿室清亮的月光,會忍不住駐足凝望燈光寥落的靜謐城區,與高懸其上的中天圓月:嗯,很好,日漸高聳的城市天際線仍未擋住我的月光。
冬季連日陰霾。之間,偶有煦陽普照。午後,逐漸西斜的太陽把陽台上的欄杆和盆栽,綽綽投影在拉攏的窗簾上。隨著時間的推移,燦燦金光逐步自窗腳上移,終至亮澄澄注滿了整個客廳。
當冬日的陰慘冷冽似無止境,有時,我坐在客廳的工作桌上讀書寫字,偶抬頭,卻發現窗外白茫茫一片,海、天、山巒和挨擠參錯的建築全隱沒在濃霧之中,連市囂彷彿也因而喑啞靜默了,便知待霧又躡著細步走了之後,會是煙花迷濛的春天。
春天短暫停留的期間,自陽台往下俯瞰腳下的護城河,夾岸行道樹裡的白色流蘇華蓋亭亭,倒映於翠波粼粼的河水中;枝葉間,可見咕咕啄食的鴿群,佇立餵食的親子,散步的行人,依偎在行道椅上的情侶,以及盹坐輪椅上曬太陽的老人們和一旁聊天的看護。偶爾,我也會欣喜地看見逛街的妻和女兒的身影。
當初為了女兒上學方便而搬來市區,怕吵的我挑了高樓層,想離塵囂遠些的企盼雖然落空,但高樓遠望的愉悅,靜觀大海、天空、山巒、雲彩、飛鳥、建築、四季的遞嬗和晨昏光影的變換,讓我暫時忘卻會激發侵略心的生存意志,成了一個純粹的認知主體。
梅雨季陰霾燠悶的雨雲,低懸如紗帳垂罩,自遠方的香山海岸,過牛埔平原,逐步向市區掃拂而至,預告再不久,舒爽的夏日晨風,又將帶來大海飽含鹽味的潮潤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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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2024.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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