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走進一家拉麵小店,角落裡傳來五木寬的歌聲,是〈細雪〉。卡帶錄音機,沒有音效,但,這就對了,就是這樣簡單的聲音,渺遠的樂曲,在汨汨冒汗的季節裡,召喚早已滲入記憶中的感動,開啟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陳舊卻美好。
多少年前,也是這樣高溫的盛夏,田園中偶爾響起電晶體收音機的歌聲,偶爾有人家辦喜事的廣播遠遠傳來。文夏或郭金發或陳芬蘭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演歌,總是十分悲切哀傷。在田裡勞動了半日,方圓幾里內又看不到其他人影,突然有歌聲,剎那間溼潤了被太陽灼乾的心情,也彷彿在溽暑的恍惚中有人及時出聲喊住你,免得你在熱氣翻騰且乏味的田地中蒸發了,如身上粒粒冒出的汗珠。
恆常一身浮著汗珠的農人,如何想像北國的片片細雪呢?或許大家也不作興想像,喜歡聽歡喜唱就好。自我記事以來,鄉村的婚宴,都是於前一日黃昏開始在喜家的門口埕架起喇叭,向全村大放送流行歌曲和鼓吹,一方面昭告鄉親父老,一方面要炒熱慶賀的氣氛。
製造熱鬧氣氛的,也就只是一台素樸的唱盤與黑膠唱片,所選的歌曲葷素不忌,明明是婚禮,卻常有各種哭腔悲調,端看當時流行什麼。葉啟田的〈內山姑娘要出嫁〉,郭金發的〈為什麼〉、〈走馬燈〉,姚蘇蓉〈負心的人〉;在余天的〈榕樹下〉陳蘭麗高歌〈葡萄成熟時〉;鳳飛飛和鄧麗君同台較量;連布袋戲的苦海女神龍都來了,更少不了讓人聽起來心糟糟的演歌。從來沒有人以為不吉利而抗議而改變,喜氣像鞭炮一樣四處炸開,只要場面夠熱鬧音樂夠大聲,大家就歡歡喜喜,彷彿這樣鬧鬧哄哄才能表達沒有說出口的祝福心聲。
除了農曆七月,三不五時就有大喇叭大放送亦悲亦傷的歌曲。隔著或近或遠的距離,旋律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我喜歡試著去編織一對對新人愛的故事,想像戀愛中人曲折幽深的心情,和可能有的微苦或青澀的感覺。日後,往往在媽祖廟前、在路上、在農地裡遇見那新婚不久的人,已經扎扎實實在柴米油鹽中滾過幾番了,身上膩著汗水的濡溼衣衫,已經難以從他們的姿影上覓尋我曾經的多餘想像了。
我循著車聲,人語,嬰啼,狗吠貓叫豬嚎的方位看過去,若是夫妻共坐摩托車,女人一手搭著男人的肩,一手緊抓著座後的扶欄,後座必綁載著比人高的番薯葉或者甘藍菜,也可能是一架農藥味濃厚的噴霧器。若是男人駛牛車,那女人便騎腳踏車趕緊下田去,誰也沒有時間和心情坐牛車慢慢晃。逢上初一十五媽祖廟前的市集,則是姑嫂或兒女作伴一起拜拜購物,男人有的騎車四處逛逛,有的找兄弟閒聊。
日子久了,夫妻之間已習慣以互相責罵或喝斥來感受彼此的存在,彷彿不以此方式就無法表達什麼似的。心內的門窗不知是太沉重還是太輕薄,是無力去開啟還是被羞怯封鎖了?他們如此熟悉彼此,而粗礪的生活總是不友善地折磨著人,致使彼此互生嫌厭,惡聲惡氣地數落對方。
但是,慢著,聽著聽著,我聽出其中一點不一樣的意思了。我忽然明白,在這一連串的否定詞之中,暗藏著不曾以言語表達過的情感,也許,雙方曾經用眼神灌溉過的豐饒心意,是枯澀的唇舌與表情萬難表明一二的。於是,我回想起放送頭播放的歌曲,多少柔情多少淚,說不定那些歌聲曾經確確實實撫慰了他們的哀樂,日子便又一日一日過下去了,也是怨怒也是笑,我看著竟勾起了無言的嘆惜。
最讓人嘆惜的是,父母親正也是這樣吵吵鬧鬧生活了一甲子。共同生活了一甲子,吵吵鬧鬧已成為生命的基調。那一天,父親載回了一車檳榔,家人圍上來各自安靜地剪檳榔。父親忽然低聲問:怎麼沒看到妳娘呢?那聲音絲毫不能掩飾他的擔憂。我說:伊腳痛,在房間歇睏。沒有了母親叨念,只有利剪的喀喀喀,整個時空似乎就缺少了什麼曲調。
父親在外甥女的婚禮上,特地準備四首歌,分別在男女雙方兩場宴席中高唱:〈北國之春〉和〈大阪〉、〈愛你入骨〉和〈浪花節人生〉。主持人哄小孩似的對父親的歌藝大力讚美了一番,然後問道:阿公幾歲啊?父親答:八十二。八十二歲啊,不用戴眼鏡還能看電視螢幕唱歌,真正是老當益壯呢,阿公,你是我的偶像啦。父親鄭重如上台領獎的小學生,憨憨笑了笑便下台了。
每年年末,日本的NHK紅白歌唱大賽轉播,我就專等著聆聽石川小百合演唱〈津輕海峽.冬景色〉或是〈越過天城〉,也期待北島三郎、五木寬等人唱幾曲令人懷念的歌,如一年中的某種儀式。看到他們年年一樣安好地出現在螢光幕上,自有一番舊情義在。
說到演歌,想到的關鍵字就有:離別、故鄉、酒、愛、眼淚、海、港、船、雨、雪。柔緩哀怨的旋律,總是讓人聽起來感到神傷。夜裡聽著,就好像自己也是個離鄉的浪子,在下著雨或飄雪的夜晚,喝了酒,流著淚懷念起遠方的故里或情人。
猶記得,小時候曾經躺在番薯堆得高高的牛車上,薯葉清鮮味混合著溫溼泥土味,我望著清澄的星空,聽父親叨著香菸含混地哼唱「厚捏馬嗲,厚捏馬嗲」。後來才知道那原來是日語「愛到入骨,愛到入骨」,歌聲迴盪在遼闊鄉野中,宛如永恆的搖籃曲,多少年來一直吸引我長路巔巔晃晃回娘家。
那日回娘家,在父親房裡整理床頭的什物,他忽然說到晚上若不聽著歌伴眠,就會胡思亂想睡不著。夜晚,老人躺臥著聽歌,也許心中翻攪過往歲月的種種。當時,沒有抓住話頭追問父親在床上都想些什麼呢,那繼續深談的機會便錯過了。
現在想來甚為懊惱。一向,我們的對話都是簡問簡答的。我從來不知道父親有什麼苦惱或欣喜,我們彼此竟是如此難以傾訴多一些心裡話。父親並非無悲無喜,但在他多年來的一唱一嘆裡流動著的心事,我又知道了多少呢?
~中時人間副刊 2013/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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