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在小武班上授課,就對他印象深刻,高高瘦瘦的,不太愛笑,上課常常在抄數學解答,點名他回答問題都能說出一二。出席情況雖不穩定,卻也沒有長期曠課的紀錄,列在我的待關懷名單中。後來,收到教官轉發少年法院來文,小武深夜在外喝酒後因隔桌酒客嫌他太吵,雙方從言語互罵演變為大打出手,到警局互告傷害。由於小武尚未成年,又有在學身分,少年法庭規範他穩定就學為條件,否則就會開庭裁定收容。他在我的名單中,從待關懷到需要立刻介入。
收到公文後我主動到教室找他,當他一看到我走近,便立刻朝向我拍拍胸脯,保證他會遵守法院的規定,我想進一步關心他的實際情況,與他約定晤談時段,當天他未到校。我與社工連繫,才得知他在國中時開始與朋友加入陣頭,時常被調度參加角頭告別式,已遭警方臨檢數次並通報校方與社工,也難怪他總帶著一股江湖氣,在班上同學們覺得他是個講義氣的大哥。
過了一週後小武開始翹課,IG上時常放上夜唱與飆車的限時動態,沒有遵守法官要求他穩定就學的規範,社工也認為他沒有珍惜法官給予的改過機會,故法院再次開庭後決定將他當庭收容至少年觀護所。
收容的日期在年底,勢必會在少觀所過年,我擔心他情緒不穩定,便立刻完成所有探視的發文登記流程,趕在除夕前去看他。當天我提早到,一走進地下室的接見處櫃台前,手機已經沒有訊號,我拿出雙證件與公文辦理報到,職員說他到這邊工作後沒有看過學校老師探視裡面的少年,我向他說明因為小武是我很好的學生,職員抬頭看我說:「很好的學生怎麼會進來?」我還來不及回應,他就按了下一個號碼鈕。
接見時間一到,管理員提醒大家要把手機放到置物櫃,開始唱名某某的家長坐10號窗,某某的社工坐48號窗,可能因為我是第一次來,叫到我時還特別提醒會客時間只有30分鐘。我坐到29號窗前,眼前是鐵欄杆與窗簾,平台上有一個電話,我向右看到一位社工熟練的拿起罐中的酒精棉球擦話筒,往左看到家長們安靜地面朝窗簾坐著,我也跟著拿出酒精棉邊擦話筒邊等他。突然裡面燈光一亮,窗簾打開,他走過來坐到我面前,睜大眼睛,我們中間隔了厚厚的透明板,一拿起話筒就問我怎麼會來?
相較於收容前的黑眼圈,其實他現在的氣色好很多,臉頰變圓,但我竟然無法自主地開始落淚,話筒靠著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小武在裡面對我揮揮手,透過話筒安慰我不要哭,還露出笑容保證說他過得很好,要我別擔心。「因為老師很掛心你,所以我就來了。」我鼓起勇氣回答了他的問題,我沒有說出口的是自己滿心愧疚,我自責當初沒有每天提醒他法官的規定,他才會輕忽造成現在被收容。他靦腆的笑,我們開始天南地北的聊,他進來前一晚告訴班上同學自己即將放大假休息,也很滿意現在每餐都有三菜一湯與點心,但一提到過年不能與父母及爺爺一起吃團圓飯,他收起了一派輕鬆,低下頭說自己因為不聽爸爸的話才會闖禍。他抬頭問我現在幾點,原來裡面沒有時鐘,收容的少年每天都是按照指令生活,沒有自主權。
我們聊到會客區只剩下我一人,看手錶已經過了一小時,我說我在學校等你回來,他點頭答好。我到櫃檯向管理員道謝,並對於自己忘了半小時的會客規定感到抱歉,管理員說沒關係,因為你是他的老師。
在寫下這段過程時,我的筆電系統當機,我試著找出原因,用了幾個不靈光的方法,決定還是先暫時登出,等一分鐘再登入就恢復運作。是的,我是老師,我會守候學生,等待他暫時登出後的再次登入。
中華副刊2024.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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