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繡之筆,栩栩如真〉
◎吳妮民
這幾日在京都隨意地遊走,入眼一切盡是古都的雍容及矜重,心底反芻著的是出發前所讀栩栩的散文集《肉與灰》,那美感或氣味卻暗暗叩合。起初想到,是了,栩栩也在裡頭寫過京都的,她寫京都人細密的心思和傳聞中婉轉卻見高下的應答,「綿裡針,肉中核,京都的舌頭一如湯豆腐,狀似軟和,一不留神就會燙了嘴。」(〈京都的舌頭〉)其次才想起,栩栩素來纖緻的文字,敏於觀察的眼光,不也有這樣聰慧善感之貌?我試著尋找栩栩與京都的連結,得出一個頗有意思的結論——啊,或許因為栩栩出身養成於臺南,那座氣質與地理位置皆常被類比為京都的城市。
以上是打趣了。其實,還是應該從栩栩的詩集講起。做為甚早起步的寫作者,散文並非栩栩(1988-)的第一本作品,幾年前榮獲第四屆周夢蝶詩獎的詩集《忐忑》,收錄2007至2020年間共五十三首詩,跨度極長,換句話說,包含了作者十九歲就動筆的詩作。然而詩集整體成熟度一致、字句脫俗,毫無少作的青澀尷尬,因此,教人驚豔於栩栩的早慧與自我鍛鍊。讀她的詩,最能感受到她琢磨文字如珠玉的耐心,和經營意象的優越能力,譬如〈蜉蝣〉將瞬逝生命寫得如此細膩:「這薄翅/從寒露化生嗎/墜地亦無聲/比針鋩還輕還/不可及的枯榮」;或如被多位詩人提及的〈失物〉:「曾經/可觸且可及/乳是鐘乳/吻是虎吻/你將它辨認出來」,寫情愛、觸碰、傷害,鐘乳與虎吻,是極短句行中有效而強烈的比擬;也能從詩作裡讀出栩栩偏向老成蒼涼的情思,譬如我極喜歡的〈半生〉:「恨過的人/就這樣老了/世界還是一樣的嗎/野草挲摩風露/岩層中湧出/你給過我的沙,我回報你的/鹽分」。
於是,便能理解為什麼詩人張寶云說栩栩的文字是「當代的宋瓷」,而詩人楊佳嫻喜歡她「壯闊的巧思」。
有了詩,再來說散文就有了演進與依憑。若《忐忑》被視為栩栩元神凝鍊、空靈抽離、情感幽微的一面,散文集便像作者走入了塵世,更具實體,更日常,不只是凡身的「血與肉」(flesh and blood),竟是活到底彷彿被燃燒殆盡的「肉與灰」(flesh and ashes)。觀之,全書並無任何篇章同書名《肉與灰》,作者以肉身敗壞意象貫串的企圖,應是顯而易見的。
書分五輯,從最薄最精緻的寫起。開卷「琉璃脆」裡,栩栩再度發揮她擅於勾勒細物的功力。我尤其喜歡她寫豆花的〈陽春白雪〉,報章登出後重讀多次,由這篇小品能見識栩栩對語言質地的嫻熟——她以「瑩白如酪,味淡近於寡」「清冷潔淨」形容豆花;接著,用「煙韌軟糯」描述樹薯粉圓類配料的口感。豆子的顆粒感,她說是「玉粒金波」;口唇間一抿而化的軟熟花生,她下的詞是「敷在舌尖,分明又綢繆」。讀至此,就算只是吃豆花這樣的小事,也被她具詩質而高度展演的文字,把五官的感受放大了。
接下來愈寫愈賦形,一路朽下去,「人間事」關於體魄筋骨,〈推拿〉一篇,生動記下整復院的日夜面貌,寫肌理經絡、師傅手法又有武俠之意,可以看出栩栩文字鏡頭遠近景的自如伸縮,簡直是小說家畢飛宇同名傑作《推拿》的散文版。「金身常壞」聚焦自身之癖病,如臉盲、頭痛、對鏡頭及通訊軟體Line的恐懼。此中最長的篇幅〈肺腑之言〉,熔本身從事呼吸治療的專業、醫學的詩意隱喻、醫學史於一爐,寫帶領學生諦聽病患的呼吸,是詩質的再次展現,「我們齊聚病床邊,屏息,聽風穿梭林間。」「一位合格的醫療人員,必定嫻熟於風與枝葉之間的關係。」栩栩對肺音的著墨,成功召喚回我的記憶(唉,那些聽起來很不妙的喘鳴和囉音),於是,我們應將此文當成最後一輯擴及人世社會「大流行」的引信,一併閱讀。
身為仍在繁忙醫學中心工作的呼吸治療師,過去三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對栩栩而言是切身且全面的經驗,她不僅得日夜排班照顧患者,自己也在恐遭感染的高壓下度日。「大流行」從各面向記錄病毒肆虐的影響,〈碘〉寫下必要卻令人疲憊的消毒;〈陰翳禮讚〉並不讚揚隱晦之美,而是X光片上肺病的陰影。獲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的〈負壓〉,為本輯的定音之作,它忠實寫出全島經歷的三級警戒、隔離患者的負壓病房、以及那積於心頭草木皆兵的隱隱壓力。生命中的大疫使得某些事物延遲、荒廢,然而對創作者它也可能是催化書寫的燃薪,觀察栩栩寫作,她的散文在疫情期間有爆發式的發表,除了書寫境界愈臻精熟外,身歷其境的高壓,或許也是寫作欲望的原因之一吧。
讀完《忐忑》和《肉與灰》,栩栩其文,常常使我想起小說家李渝評《紅樓夢》金釵的用語:「精秀的女兒們」。她具風格辨識度的用字及句式,古典蘊藉,或許部分得益於平日裡的美感實踐——她學習花道,在乎料理,我看她的臉書,一開始是從追蹤自煮便當菜式看起的——而她又博學廣識,讀書、寫評,皆是拿手項目,曾被詩評提到的不斷用典,延伸經典意象、與之對話,在散文中也能見到,有時,那機智會以一種年輕的聰穎風貌俏皮現身。這樣的精秀之人,這樣的金繡之筆,也令人期待栩栩未來的寫作,且讓她描金刺繡,在文字的世界裡,一切栩栩如真。
《肉與灰》推薦
栩栩筆下,諸物有神,是可見與不可見間的顯微鏡式奇觀,是作家裡善繪聽覺觸覺的佼佼者。醫療攝影陰翳,碘浴嫩肌,肺底風與葉間的各種輕音,所有日常或解剖學式肌理,皆被栩栩以鋒利如術刀之眼掌鼻心,捕得無限詩意。
──白樵
栩栩以詩人之筆,寫盡日常的吃穿行旅,在她專注而虔誠的目光裡,細瑣之事發光,萬物仿若有靈,生出血肉,且聽每一毛孔歡暢敘說。除了寫生之燦然,也細摹初老、疼痛、疫病,記錄醫院中的故事和心事,以及諸種身體經驗和情感記憶。肉身之書,如此厚實,卻又如灰輕盈。
──李欣倫
栩栩很擅長描寫世間百態,有煙火氣卻無火煙味,觀察仔細但成文不至於瑣碎,這恰好顯現了她的人格特質——感性與理性兼具且平衡。她的筆路相當寬,顯然有意不想受到醫者專職環境的限制,因此心思眼界放得開,字裡行間自然透出舒坦的氣息。
──阿盛
《肉與灰》是本生活散文集,靈光不斷湧現。精緻的文字,清新的筆觸,把生活綴得頗具質感。栩栩習花道,或許是種底蘊吧。
──黃信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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