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局就在我娘家巷口外,進門,右側木櫃擺放外用醫療用品,有面速力達母、紗布、OK繃等,還有幾個撲克牌摺的各種提籃、花瓶。L型櫃台正對著門,右側也擺著五六隻大小天鵝。相較其他藥局,這裡黯淡了些,土氣,未見髒汙,卻少了潔淨明亮感,柑仔店般。
藥局名稱猜是藥師的名字,他看起來溫和靜默,行事移步都緩慢,從不穿藥師服,總是趿著一雙厚底拖鞋,老花眼鏡架在鼻頭,看人時,可能為了避開恰好擋住視線的鏡框,得抬高眉眼,但他連抬眉閱人閱物也緩慢,這使得與他年齡相仿的妻子,看起來更像藥師。每回,我遞上健保卡取藥,她往讀卡機一刷,隨即在一盒備好藥的十幾個藥袋裡翻找,喊名字,抽出後重新核對,遞出,有股資深家庭主婦切菜剁肉的俐爽。初始,我質疑她不是藥師,何以公然執行藥師工作,但多年來也已習慣了。有回,我忍不住玩笑問她,工作多半你在做,妳先生有沒有付你薪水?她笑呵呵說:「不用付,他的薪水全歸我。」
就在二個月前,女兒特地提醒我,有一病患發現藥師給錯藥,幸未誤食,要我取藥小心,又說,藥師前幾日到她服務的醫院檢查,確定患上阿茲海默症。聞言驚訝又不捨,終於明白何以妻子總陪在一旁幫忙,給藥前也會再次打開藥袋核對藥單。
不禁想起電影《我想念我自己》那位知名語言學專家愛麗絲,她聰明獨立、對人生充滿熱情,不幸罹患早發性阿茲海默症,演講時意外失語、慢跑時喪失方向感、為家人做菜時忘記菜怎麼做,生活一步一步失序,與自己漸行漸遠,失了靈魂般。又思及自己常常忘記今夕是何夕,常常找眼鏡找鑰匙,又某日早晨搬出血壓計,尿急,先上廁所,回到桌前,順手就把血壓計收進櫃子,轉身隨即察覺,懊惱又搬出。我的海馬體是否也正在萎縮中?阿茲海默先生那促狹的微笑實在教人恐慌啊。
得知藥師病情之後,每回路過,我就看看招牌,往玻璃門望去,即便歇業,我仍是瞧,兩眼要穿透鐵捲門似的。
上個月領藥時,不知為何,藥師的妻子在盒子裡來回翻找,未果,轉身往背後米黃色木格櫃找,無獲,又轉身,慌慌張張,低頭往櫃台下找。藥師臉色蠟黃,杵在那,想起什麼似的,慢慢翻動盒子裡的藥袋,仍無獲,再次杵在那,妻子見狀,指揮他去門後藥庫找,沒多久,兩手空空緩步出來。妻子說,重新備藥好了。藥師移步到電腦前,妻子早已敲了鍵盤,他愣在她後面看著螢幕。妻子起身,笑著說,歹勢歹勢,老人家動作慢。眼見藥師已陷迷霧森林,神智顯殘破,妻子緩頰「動作慢」,冷凝旁觀中,我有幾許感傷。
這個月的慢性病處方箋用藥快吃完了,藥袋上的「下次回診」藍色字,提醒我就診。這是上回領藥時,藥師的妻子寫的,每回領藥視其理所當然,如今方覺其周到。
門診後進藥局。貼著牆的那座木櫃移走了,櫃台上的幾隻天鵝都不見了。疫情期間,牆上張貼的海報及小學生寄給藥師的感謝卡片,全拆了,這使得我更加確信藥局就要歇業了。
眼下頓顯荒涼,一如往常,牆上電視頻道停留在體育台,這次是籃球賽事,藥師兩隻眼睛空茫,臉色比上回更蠟黃了。妻子面容黯沉,新生的白髮未染,油膩塌陷,亮出一長條手指寬的頭皮,我彷彿看到她的「心累」與「心苦」,而藥師是否也如愛麗絲那般恐懼與無奈?給藥後,說他們年紀都大了,月底要退休,並介紹離家最近的一新開藥局日後服務,說完,把醫生開給我的兩張單子放在櫃台上,指著處方箋,鄭重交代不能遺失,若遺失醫生無法重開,要我等下就把處方箋交給藥局保管,好提早備藥。
藥師是該退休了。許是領藥時,妻子親切,老鄰居般,也常感受到真心的關懷,此刻依依不捨啊。
有段時間,我長期倚賴鎮靜劑才能入眠,每次取藥時,藥師妻子就說她也會失眠,偶爾吃幾次沒關係,但長期服用恐對腦部有傷害,建議我慢慢戒,睡前放鬆心情,多運動常曬太陽,這番建言醫生也說了,但我因她的建議,後來真的把鎮靜劑戒了。還有,醫生開的慢性病處方箋,門診一次可領三個月用藥,我有時忘了去領藥,藥師的妻子就會打電話來提醒。逢連續假期,定會來電,要我提前領藥,免得用藥中斷。
以為她都交代好了,又拿出紅筆,邊說邊圈起另一張藥單內容上的回診掛號日,並在日期左右各畫一個箭頭,左邊的箭頭寫「no」,表示要在這日期後回診,不可提前。這我明白,但這般貼心叮嚀,教我感動得頻頻點頭,並致謝多年來的照顧,才要感謝她多次溫馨來電提醒領藥時,眼眶瞬間發熱,只好快快離開。
聯合副刊2023.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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