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我來往於學校和醫院之間，每每自衰老病苦的世界回到青春無憂的校園，往往感到心情調適艱難。我必須向孩子們勾畫文本內涵，還原文人堅毅果敢的生命，我必須從內在相信這些雋永的真理，才能在講台上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然而這些日子獨處的時刻，我經常耽憂畏懼，面對講台下清朗澄澈的眼睛，我感覺自己是太疲倦太蒼老了。
而臉書上朋友們分享照片，逛街美食與親友同歡，電影藝文看綠水青山。彷彿有一道玻璃帷幕阻隔了我與他人，我獨自在帷幕內靜靜觀看透明玻璃外好友們的生活，陽光下玻璃帷幕卻折射出他們扭曲的笑臉，曾經是我非常熟悉的風景，如今竟感覺陌生而遙遠。
醫院大廳外通往停車場的過道兩側，幾株小葉欖仁松樹灌木叢合圍，常有病人、家屬或坐或聊，大部分是抽菸的男人，地上有踩癟的菸蒂。偶爾我下樓買便當的時候，會在這裡待一會兒，掏出手機聽一首歌。也許在三五分鐘的時間裡，會有那麼一分鐘，某段激越的旋律某句觸動隱衷的唱詞，能帶我離開身處的空間，忘了漸衰的視力肌膚皺摺，忘了未曾遠離的憂慮傷心，也忘了爸爸生病，以為他還在南部家裡會神聚精看政論節目，等著我晚上九點打電話和他聊天。
我需要一首歌，就像他們需要一支菸，能暫時從眼前的困局逃開，貪得一點自由的幻覺。
然而也有令我留戀，美好的時刻，例如替爸爸洗頭、泡腳。
我喜歡幫爸爸泡腳按摩、洗頭抓癢，我感到這種時候爸爸也相當愜意、舒心。當我的手指在他髮絲稀疏幾乎光溜溜的頭皮上搓揉搔抓，聽見他不斷叮囑再用點力，或念叨我功夫太差，洗髮精的泡沫自頭頂星星點點紛落；有些畫面依稀彷彿重疊掩映，幼年浴缸，爸爸的大手掌，我懵懂無知的幸福。才恍然明白，自己正在做小時候爸爸為我做的事。他低頭任我摩娑花白頭髮，不知是正享受著或是累極了閉上眼睛，整個世界在他舒展的眉心之間安安靜靜，此時他不是一直以來必須剛強捍衛家人的爸爸，他是需要我疼愛照拂的小孩。
而當我端一盆熱水，蹲在他面前，捲起袖子為他搓腳丫，初始的時候，爸爸臉上流露羞赧的表情，如此再三他漸漸習慣，也就安心任我擺弄，泡腳時顯得特別恬靜，像個乖巧的稚子。溫熱的水流軟化了他的肌肉線條，爸爸略顯蒼白的病容微微透出一種粉紅色的光澤，就像嬰兒的肌膚，微瞇的眼睛也像嬰兒一樣無辜。如果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從來不會真正結束，生命的軌跡永恆週而復始，那麼，此刻爸爸是不是做回了最初的自己，一無所有地存在，那麼單純、無助。
爸爸的病房，在醫院大樓最頂層，窗外遙望陽明山，陰雨時雲霧纏綿山嵐浩渺，豔陽時在迂迴山徑上行駛的車輛如模型汽車盤曲環繞都清晰可見。正對窗戶的山頭有兩塊群聚的福地，白色灰色的石碑土墳，遙遙地以先行者的目光注視著我們，有時我會刻意拉上窗簾遮掩，怕爸爸看見了會多想發愁。
這一層樓住的都是癌症病人，雙人房隔壁床的病友與家屬偶或話家常，彼此交換一點背景故事病後心情，也有熱心推薦健康食品，祝福治療順利早日康復。
我們遇見極年輕的肝癌患者，他的媽媽妹妹姑姑輪番從新竹來，媽媽為兒子煮鱸魚湯的時候，也為爸爸準備了一份，仔細盛在保溫壺裡，從風城一路提上來，端給爸爸喝。也有一個才念國小的女孩，每天和罹患大腸癌的父親一起親愛地窩在病床上。她看動畫看得咯咯笑，也會用稚嫩的聲音說故事引父親笑。在病房聽見父女倆甜蜜的笑聲，我會錯覺自己正在哪個遊樂園裡，跳脫了現實 。
一次我叮嚀爸爸多吃點，好補充營養，心急多說了兩句，病中的爸爸因此不耐煩動怒了。隔壁床從金門來的病人家屬，在我離開之後，耐心勸慰爸爸。隔天在茶水間她對我說起家族的事，自父親罹癌後，三姐妹與父親互動所產生的矛盾、爭執，愛與悔恨。這位大姐提醒我，讓爸爸開心接受治療，別留下遺憾。不久他們搭病人專機回金門，她的父親在化療後病情仍無起色，家人打算在父親意識尚清醒時帶他回家，等待命運最後的安排。大姐離開前一晚，我們互道珍重，萬語千言最後只能簡化成一句祝福。
待在醫院幾個月的時間，我們得到許多護理人員的照護。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護士小姐要正名為護理師，不過我知道大部分的白衣天使誠如傳說中的天使，能給予人溫暖與撫慰。大醫院病房忙碌，值班的護理師常須要小跑步以回應病人的需求，經過護理站也常見一袋袋便當飲料仍擱在角落，無法及時享用。
爸爸精神好的時候，碰上投緣的護理師，會玩笑兩句，逗大家開心。不知道是不是我私心，感覺當她們值班的時候，對爸爸的關心與照顧特別多。爸爸是紳士。雖然半輩子軍旅生活過得並不風雅，八十年生命的長河淘洗磨礪，已漸漸形塑出一種從容的底蘊，鬆垂的眼皮下，眼神仍散發智慧的光。而智慧是可以展現機智，也可以適時裝傻；於是當他逗自己與他人開心，我認為是他的大智，使他成為眾人眼中可愛的老人。
白晝爸爸睡著的時候，偶或見他微張嘴喃喃囈語，又像咀嚼著什麼津津有味。我寧願是他正說著夢話，而不是在夢中大啖美食。後者太殘酷，我不忍想像。
長年以來爸爸的胃口極好，好吃也能吃，自詡是「鐵胃」，三餐以外水果點心零嘴不斷，年紀大了之後才稍有節制。然而癌細胞在我們渾然不覺仍貪戀享樂的時光裡，果真將他的胃鑄成了一塊鐵，至今難以蠕動消化，僅能吃流質食物，無法享受嚼食的快感。
在爸爸的病床前吃飯，我不免揣想他的心情，看見我正常飲食，自己卻只能將各種肉類蔬菜泥一茶匙一茶匙嚥下肚，拿果汁抿嘴唇啜飲，回復嬰兒時期的飲食狀態，別無選擇。爸爸如何面對眼前生命的退化歷程？一向和氣待人的他，內心其實非常強悍不服輸，這現實讓他情何以堪？
所以我寧願他正說著夢話，雖然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卻感到彷彿是某些被現況擠壓無法展露的願望，跌進了眠夢的罅隙，是他想說卻沒有機會說出來的渴盼。醒後我問他剛做了什麼夢嗎？他什麼也不記得了，只是一臉怔忡，有惘然的神情。
我臆測爸爸非常想念從前的生活，看報寫字飯後午睡散步，小巷大街騎機車隨心所欲，心血來潮就買隻北京烤鴨來吃。當時一點都不稀奇的尋常與平凡，如今卻是非常稀罕的快活恣意。
而我也是，想念爸爸生病之前，父女在餐桌上說笑吃喝毫不在意，並肩窩在沙發上聽歌看電視。無知於即將到來的關於死亡的威脅，無須顧念明天，以為眼下一切理所當然，可以如常繼續直到永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