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Yen
我是隔代教養。外婆家的睡前儀式每隔數月便有「新品」上市,彷彿商店的季節性商品吸引熟客嘗鮮,肇因於我小學前經常夜哭,是家族裡最難帶的小孩。這哭聲引來外公外婆黑喪著臉及黑眼圈。
因此祖孫同寢的睡前儀式充滿了濃厚的鄉野民俗風。外婆帶我去宮廟收驚祭改,廟公推斷是陽氣不足,三魂七魄還沒牢固在身,容易驚嚇,睡前要在身上擦拭乾抹草浸泡過的溫水,在我的貼身衣服外頭別上廟裡求來的符,房裡角落須灑點抹草水,念著「去」,聽說可以淨化我睡前的心靈。
偶爾我回爸媽家小住,外婆叮嚀安睡細節。幾日下來,我爸睡前是頂著浮腫眼袋灑抹草水、小聲忿忿地說著:「去X媽的。」焦躁地想將我遣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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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大人之口,我得知自己睡覺時會囈語,即使不說話也充滿變化。踢被翻身是正常,偶爾咯咯發笑、皺眉、胡亂嚷嚷,最折磨人的是三歲在外婆家久住後,連續數月聲嘶力竭地夜哭,怎麼搖也醒不過來。
時不時有親戚提供夜哭療法:床前倒掛小孩紗布衣(據說調整日夜作息)、哼歌、睡前拜床母。
外婆說上述方法,她睡前都帶著我一一執行,我不禁想像密教般地進行某種儀軌。印象極深是晚飯後到睡前,外婆會備妥兩樣菜,以小碗米充當香爐,將我的衣服平放床中,祖孫三人持香告訴床母小孩之名,念著:「拜託床母予佳樺日時好耍、暗時好睏。」
那時我隱約體認到許多關係的維持除了永續經營外,可能也需要新鮮感,人與神之間也是吧,否則為何我的睡前虔誠祭拜剛開始頗靈驗,久之便無效?隔一段時日便需更新系統,跑起另一種程式。
夜哭完的我不知曉自己如何干擾家人,但隔天醒來的連連呵欠與身體的疲憊在在顯示這不連續睡眠害人害己,於是外婆傳授的療法即使有些荒誕不經,我仍願意照做。清楚記得我快上小學時外婆引進了新法:睡前在祖先牌位前祈求保佑,外婆指示我喝下神案前的一杯甘茶(開水),再用毛巾沾濕剩下的甘茶往我手腳擦拭。
而不記得的偏方則來自外公:將親媽的內衣褲圍在小孩頸項間,熟悉的味道可以讓孩子心安。
我長大後聽到此法直呼「傷譀(誇張)」,問外婆是否照做,她連連點頭,只是納悶別人家著實有效的偏方在我身上完全失靈,外婆說仔細比對我與我媽的五官,斷定內衣褲的主人另有其人。
連續幾年祖孫仨睡前持香拜拜默念、我自動別上平安符,那些氣味動作擺設已成為睡前的標配。我工作後有陣子壓力大,從事芳療工作的好友推薦熏香入眠,香氣能放鬆心情,她引述麥迪遜大學的研究:人在焦慮時嗅覺特別敏感,如食物燒焦,鼻腔會率先聞到,是身體第一個反應緊張危險的器官,此時亟需紓壓的氣味。回想起外婆曾經哄我入睡的「拜拜燒香安神法」,原來有些科學根據。
我上小學後搬回鎮上與爸媽同住,那時口頭禪是「不要」,睡前不要不要個老半天,東翻西滾不肯闔眼,活脫脫是個金頂寶寶,一天只睡五小時,電力仍是充好充滿。
媽媽有位好友研究兒童心理學,說睡覺在孩子心中是一天裡與父母最長時間的分離,害怕一旦閉眼就看不見爸媽了,所以盡可能地保持清醒,這種分離焦慮也許可用kiss bye、說愛、唱熟悉曲子或聞熟悉氣味來化解。也許當時我擔心自己再度被送回外婆家,總不肯閉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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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前的擾人模式擴散效應持續至今。我婚後問媽媽有空幫忙帶小孩嗎?她瞪大雙眼的驚恐樣狀似見鬼了,直說養我讓她一夜白髮、老了十歲。
那時新手媽媽我天天在時間縫隙裡打盹,嬰兒好不容易哄入睡的瞬間,我狂喜地感謝各方神明,趕緊洗個戰鬥澡、刷完奶瓶便在女兒身旁躺平,完全不需任何儀式。時間如金錢,倘若還耗時磨費著睡前步驟,可真真是張張鈔票如水流去。
我的夜哭在家族中闖出了名號:磨人精。磨人因子似乎會遺傳,自己的小孩半歲時也是夜哭不停,我急忙向媽媽求助。再次重溫兒時記憶有不同的感受,也添加了自己上網搜尋來的方法:九點洗澡,半小時後喝奶、刷牙,十點哼歌、塞奶嘴、關燈。既是「儀式」,便得固定時間與順序,讓女兒被制約,進入想睡覺的情境。
深刻領悟睡前儀式是否有效,方法占了一半因素,而是爸媽是否「入戲」也攸關成敗,說到底就是一種fu。幾次我快速哼歌,心中急著想追完某劇,小孩的心多麼通透,大人愈急,他們想睡的心愈是慢。
有時錯覺這些助眠儀式似乎效果是反應在我身上,疲累至極地抱著夜啼的女兒搖晃,我不知何時昏沉入睡,而我則不知道女兒何時入睡,往往是她壓在我胸口的腳踢走我的眠夢。
在固定模式的訓練下,女兒過了兩歲後睡眠品質好多了。也許儀式本身帶著暗示,讓內心能提早「劇透」,我想起古人看書前要焚香、沐浴、更衣,或許也有此意。會不會睡前儀式讓我們面對不確定時能提供緩衝,漸漸地對固定儀軌熟悉後,慢慢找尋心安,為了讓孩子在一天的尾聲中能覺得安心,可以畫下句號,只要節拍對了,曲子便能毫不錯亂、穩穩妥妥地收束。
為了哄女兒入睡,我重溫了幼年延續到青春期的儀式,也證實了帶一個小孩老十歲,不只。
聯合報2023.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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