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開學,山上外語學院極冷,霪雨軟霧層疊徘徊廊外。每間僅容二十多人的小室裡,學生臉上,仍滯留假期的倦;四樓系辦,卻旋起一陣凝肅氣氛。台,俄籍教授紛聚會議室,為挑選參賽者而爭論不已。
系主任喚我進辦公室。她說,由莫斯科代表處辦的俄語競賽,將在月餘後,於我校舉行,淡江,文化列席,每校推薦選手三名。系主任用貫有的甜膩嗓音探我意願。她續言,會初選幾名學生,經一個月培訓後,再定正式代表。
於是每日,雲灰正午,我拎著外食踏入四樓會議間,參與培訓。室內總曝著幾盞偏暗長燈,繞牆矮櫃上,列著幾隻蒙灰,金漆描邊的俄羅斯娃娃,與一架佈滿鏽斑的薩摩瓦茶炊。幾本大部頭經典:如《靜靜的頓河》,《卡拉馬助夫弟兄們》則被鎖在邊角玻璃櫃。
學長姐,同我共六名。培訓內容為競賽打造:作文,即席翻譯,完成句型,國情問答皆由台籍教授自編講義。午間飽食後,犯睏,我強撐眼皮背誦祖國保衛日,十月革命年份,與五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繁冗生平。
學長姐聽聞俄籍教授C將負責詩歌朗誦,面色慽然。C的嚴峻與難親近早富盛名。我未曾修過她的課,只在系上活動瞧過她。印象中C鮮有表情。她高挑骨瘦,尖錐臉,鴿灰色蓬髮齊耳,鷹勾鼻,嘴際總吊兩道冰鑿似的深法令紋。學姐說,C有莫斯科人的優越感,總嫌亞洲學生鈍,還鄙夷來自西伯利亞,喀山等地的同系老師。
莫斯科,是俄國唯一淵遠歷史之地。學姐轉述C的名言。
C初入室,空氣如冰無人敢語。她緩緩坐下,講話懨懨的,鳥喙般噘起的嘴,低聲咕噥,乍聽像埋怨。她調查完名字後,問我們可否有個自鍾意的作品。
我喜歡布洛克的〈陌生女子〉。某學姐主動提議。
象徵主義的詩不討喜。C搖搖頭,語畢,她以陰鷙眼神視我,我腦中一片空白。
悉聽尊便。我懦聲回應。
C與大家單獨晤面。首次會見,兩人對坐,我的腸胃緊張翻疼。C端詳良久後,竟冷笑一聲。她從架上抽出一本精裝書。C將食指舉至唇間,以舌潤之,再刷刷翻開頁面。
是普希金的〈秋季〉。
混流非洲草莽血液的詩人極矮,亂髮張狂。大學終無髮禁,我任頂上捲髮自然虯結,整整三年,同學們譏我為普希金。這綽號甚至傳至系辦諸教授耳畔。我佯裝沒事,維持髮型,心中卻對詩人早有芥蒂。
然不敢忤逆C的我,只好低頭,怯怯接過詩集。
「悒鬱時日,魅惑之眼,
你即逝之美使我心愉悅。」
遠雷,初雪,微寒天令詩人思及情愛,青春與創造。於我,卻是泛泛空談。是夜返家,檢查電子信箱,裡頭躺著一封來自C的郵件。我無精打采地點開附檔。沙沙的紙張磨擦聲,與清喉聲次第入耳,最後,卻是C以婉轉柔頻,慢詠詩句。
她緩緩摩擦齒唇舌顎,好發子音。再將情感,或沉或輕拋於重音音節。她嘆息。長詞如鄉野幽徑蜿蜒,短字若金風拂旋薄葉紛飛。播放,暫停。整夜,我在電腦前反覆模擬C的聲調。
第二次會面,聽完我的朗誦後,C卻沉著臉。
發音好,但沒感情。唸詩訣竅,在於想像與同理。她說。
我賭氣地將自己鎖入系圖書館,鑽研詩人生平。原來,〈秋季〉作於1833年,已是普希金晚期作品。那場致命對峙,發生於1837年二月,隆冬瑞雪的聖彼得堡林間,數顆子彈碎及詩人髖骨,並深嵌入腹。主導槍戰的,是普希金。不滿法國騎士丹特斯愛戀,追求妻子岡察洛娃,詩人寫了封極盡羞辱之信,予丹特斯的養父。
再細看,預言死亡記事之信所寄日期,竟是儒略曆正月二十六號。
也是新曆二月七日,我的降生日。
「泅泳。而我們將溯往何方?」
想起〈秋季〉詩尾,迤邐長長的兩段式刪節號。那是鎮魂序曲之音?冥者的踏雪來時印?抑或他隕我生間的虛線連結?
想像將臨之死,想像衰落前的必然華麗,在唸詩的時候。
最後,透過C的力薦,我成為政大代表。比賽辦在階梯教室,代表處官員,三校師生共六七十人摩肩而坐。選手們在側台準備,按號登場。我站舞台中央,巡望,唯C倚門而立。身穿朱色上衣的她,像隻衰老的佛朗明哥紅鶴。
全場屏息,我深呼吸,吐音,揚句。依稀能見C隨我複頌的節奏,輕輕點頭,她掌擊悄然節拍,噘唇,無聲引我一句句穿越。穿越世紀,穿越死生,穿越情熱與荒涼。
競賽綜合結果,我奪得第二。系主任祝賀,頒獎後,眾人漸散。C朝我走來,她冷硬的臉上難得綻出一抹篤定的笑。
幹得漂亮。她說。
您當時是因為我的外型,才給我普希金的詩嗎?我紅著臉,半開玩笑問C。
浪漫而悲劇性的人啊。C推門離去前,喃喃道。她的偈語神秘,咕噥咕噥,像鴿鳴,低迴在教室裡,久久不去。
幼獅文藝2020二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