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並不知道會這麼辛苦。因為不曾經歷過，無法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沒有親近、可以商量詢問的對象，常常只能胡亂猜想。有時孤獨面對螢幕，在網路搜索關鍵字。隨機點入連結頁面，閱讀茫茫網海中不知來自何方的經驗分享，企圖在網路各式龐雜資訊中，辨識任何可能的憑藉。
那幾乎是進入診間前，步出診間後，最初幾個月，我一個人的日常空白裡，最常做的事了。
我像是獨自闖入一條暗黑幽深的甬道，看不見盡頭的遠方，有個閃爍隱約的光點，我要走向它。小心翼翼呼吸，膽戰心驚前進，我已經走在未知的黑暗裡了，眼神切切注視著，害怕那光點會不會突然熄滅了。像個夢境，有一點不真確，忐忑虛浮，隨時會醒來。
僅有一小盞檯燈的檢查室內，躺上診察椅，超音波探測出子宮內有胚胎著床。醫檢師將畫面擷取列印，把其中一張交給我。如星體如漩渦如雲層氣流的黑白圖層，中央有個黑洞，無以名狀的零點幾公分，游標指向處，生命正萌芽發育。
進出診間前後，明明我還是我，外顯身形沒有絲毫不同，可是體內已然產生漸進的質變，有個生命疊加依附在我的血肉之中。單數型態的我，在醫師確認下，成為複數型態。
從護理師處領到媽媽手冊，除了代表自身的小姐、女士外，多了一個新身分。我不只是我自己了，我腹中有個胎兒。行住坐臥、呼吸飲食、睡眠心緒……我緊密連結了另一個生命，負載著它日漸成長的重量。我是他的守護者，在他順利誕生之前，相互倚附，展開一段不分彼此的生命旅程。
多麼奇特的寓意。孕育的本質，是意識到護生的責任。當胎兒住進媽媽的身體，免疫系統、內分泌、賀爾蒙……各種人體組成奧祕的機制開始作用。
母嬰的旅程，是女性的體內革命。猶如母蚌包容沙粒，成為母親之路，必須學習忍受身心變化產生的不適症狀。母蚌的愛，是利他的寓言。以犧牲自我、容受他者為基調。在沙粒蛻變為珍珠之前，媽媽的愛，是用盼望忍住眼淚的恩慈。
鄉土影劇中常有女主角在飯桌前乾嘔兩下，劇中的婆媽就察覺到她有孕在身。作為一種普遍象徵，噁心、嘔吐、反胃，大概是從古到今，最常見的初期孕症了。對我來說，也是苦無對策的身心煎熬。
那不知確切位置的臟腑深處，像有熔岩滾沸蒸騰，翻攪湧動。酸液夾纏腐臭氣味，漫上胸口喉間，讓人不自主作嘔。嘔吐像是本能的反射動作，吃進食物，嘔出食物，喝水嘔水。不吃不喝，嘔出膽汁酸液、穢濁沼氣。
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不知道身體究竟怎麼了。沒有食欲、吃得極少，吃一點點就感到飽脹想吐。一旦反胃的感覺襲來，又是一陣翻天覆地的連鎖反應。
我在嘔出糜碎殘渣、黏稠酸液的陰影裡，懼怕進食，也不感覺餓。可是怎麼辦呢？我需要進食支撐自己，腹中還有個成長中的胎兒。
醫生說，噁心嘔吐、胃酸逆流是懷孕導致的常見病症。你的身體反應比較激烈。少量多餐，補充營養和維生素。
牢記醫生的話，把飲食當成責任。努力克服反胃的陰影，抹除眼角淚光，吃下一塊豆腐。有時川燙青菜，有時吃一片起司。如何能在吃得少、吃不下的狀態，攝取胎兒需要的營養？
不是為了充飢，不是為了美味，不是為了口腹欲望，我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有效飲食，攝取胎兒成長所需的蛋白質、鈣質、維生素。
該吃什麼有益胎兒？避免吃什麼危害胎兒？網路資訊洋洋灑灑，我認真研讀歸納，彙整列印成清單，慎重貼在桌前，提醒備忘。
也是這時，我才發現不論是中醫或傳統民間說法，懷胎的飲食禁忌非常多。不能喝咖啡、茶飲，不能吃燥熱、寒涼、刺激、生冷的食物。薏仁、山楂、木瓜、蘆薈，易導致流產；黃連、人參、桂圓、荔枝等，對養胎有不良影響；綠豆、杏仁、各種瓜類、蝦蟹、豬肝、海帶、黑木耳……一長串寒燥屬性不宜，醫書記載、古有明訓，孕婦不能吃、不該吃，吃了會對母體和胎兒不利的地雷清單。
成為母親之路，為了養胎護生，連日常飲食都布滿恫嚇的禁忌。母親的愛要有多綿長，才能通過險阻危害的考驗，平安順利、無愧無悔地誕下胎兒？
我想起友人的故事。嬰兒出生不久，還未滿一歲，判定罹患癌症。全家人受到病厄的衝擊，都慌亂了心緒，不忍稚嫩嬰兒動刀受苦。婆婆雖也心疼她寢食不安，在家裡和醫院來回奔忙，卻在焦急煩躁時無意說出，「都是妳懷孕時愛喝珍珠奶茶手搖飲」，認為她不忌口，才會造成嬰兒的缺損傷害。
她望著孩子流淚。雖然也曾說服自己，那是無稽之談吧，一切和孩子的病沒有因果關係。但她說，多希望不曾喝下那些帶著原罪的茶飲。明明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希望孩子健康！如果那時自己是個嚴謹的孕婦，現在會不會是個比較快樂的母親？
傳統或民俗信仰，乃至於大眾普遍認知，那些加諸在孕婦身上的禁忌，何止日常飲食？
懷孕前三個月不能說；不能搬家、釘釘子、縫針線、動剪刀；不能參加喜宴、接觸喪葬事物、進廟拜拜祭祀……各種限制，動輒得咎。任何一絲可能導致胎兒流產、早產、先天缺損、後天異常的風險，不管相不相信，是不是迷信，母親的愛，是甘心於無限上綱的畫地自限。
我在心裡默想著身為母親的責任。在胃食道逆流，喉痛聲啞，不斷咳嗽的時候；在過敏發作，眼淚、噴嚏、鼻水齊發的時候；在重感冒，全身痠痛燥熱、發顫畏寒的時候。因為害怕胎兒有絲毫風險，決定忍耐著，不敢服用藥物減輕症狀。這也才知道，母親對孩子的愛，原來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包容承受累積。因愛而來的跋涉，遠在胎兒誕生前就已經啟程，迢遙無盡，終其一生。
福報副刊2023.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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