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劉冠妏
我曾是個一定會說再見的人,或者說是相信告別儀式的人。每到需要道別時,都應當慎重處之,比如寫一封情深意濃的道別信、看著對方的眼睛表達感謝、後將回憶物品收妥後藏。
直到親如母親的祖母過世,那天開始,我發現自己無能說再見。
祖母於那陣子進出醫院多次,在廣告公司繁忙不堪的我,已習慣她年事已高、身體欠佳的消息,打算忙一段落再返鄉探望。也想著無論如何,臘月生日的她,總會煮一桌我愛吃的家常菜、坐在老家客廳等我歸去。
寒流來的夜,清晨我被家裏來電吵醒,被窩裏頭半睡半醒間,父親虛弱而簡短的告知,她在夜裡過世了,正將送去殯儀館。
我瑟縮著揣想,父親話中真正要表達的意思,他的話語太過簡潔毫無修飾,令人懷疑有何弦外之意。
日本攝影家蜷川實花曾說,在她父親離開的那天,逼不得已她得工作。前往攝影棚的計程車上,天空美得令人顫慄,於那當下她知曉父親走了。然而返鄉高鐵上,陰暗天色蒙著灰塵,那塵無所不在,從呼吸的空氣中,飄進了停滯的情緒裡。
魂若離開,記憶與感情似乎也會一併帶走,陌生的肉身徒留。
祖母平躺於靈堂後方棺內,瘦癟凹陷的雙眼緊閉,她像祖母,卻又不是她。
回到台北小小的租賃套房,立即去洗了熱水澡,妝容完整到公司上班。我在此扮演追求事業的獨立女性,在家鄉的彼端則是一個頓失母愛的孫女,這兩個世界的界線清楚分明,光鮮亮麗對比晦暗難解、理性對比著感性。客戶會議接連,該笑的時候客套、該緊湊時不輕易馬虎,縱然分不清哪個是真的我,但開關竟也能隨時開啟關閉。
填妥了喪假假單,我草草收拾行李返鄉,姑姑像個孩子般嚷嚷著胃口全失,叨念著晚上祖母在那兒會冷嗎?或是夜半起而失眠,坐於床頭默念著不及與祖母道盡的耳語。父親則疲於各種死亡手續,經常說著重複的話,我盡量讓自己表現正常得體,希望讓氣氛不過分沈重。
喪儀期間,每日不斷誦經、祭拜、奏樂儀式,我抽離麻木著,甚而懷疑短暫來訪的遠近親們,有多少低頭默哀時留下的眼淚,是真正源自祖母的離去?或者他們也是在扮演著某種角色,為了陪襯喪儀能順利進行。到了做七的終點,火化前,我們跪成一路長列送行,天色仍沒放晴。禮儀師說這是祖母的最後一程,提醒我們送進火爐後要記得大喊:阿嬤,火來了,快走。
火燃之後,幾位遠近親喊得此起彼落,不曉為何我無法跟著喊「火來了,快走」,低著頭,不忍看那熊熊烈火。
我知道,祖母早就走了,她不在那火裡,也不再伴於我們四周。
父親將祖母的骨灰安置於能看到家裡山坡的近郊,接下來等過農曆年時祭拜就行了。父親一副放下重擔的神情,而屬於我的告別式卻遲未到來。
回台北後,我繼續著作品的拍攝,連幾日寒流大雨,等待著那個美麗天色的指示,就這樣度過了陰沉的冬日。我詢問同樣至親去世的好友,花了多久時間才平復心情,好友說他已忘了時間長短,總之會每多做一件事,都會比上一回再不難過一點。
那之後,我頻繁舉行著自己的種種告別儀式,如刺青、離職、搬離小套房、躲到美國邊境小島,任由每日哀哭的發生、結束。儀式與儀式之間,盼著每一次都比上一回更好一些,像是從泥沼裡掙扎個一兩下,望能掙出一個吸得到氣的孔隙。
等待破曉的路程漫長,一次深夜裡,終於突破了喪禮期間情緒障礙,失神走進醫院的急診間,暈眩號哭。護士走過來好心的問:我們檢查不出來病因,妳是不是心情不好?我默不作答,只是深夜急診間的生死交會,好像能打開一扇門,門的彼端也許會有思念著的人。
期待著的美麗天色,也許透著一點金色的邊,現實是走出醫院,正逢日出仍一片陰鬱。
告別好像不是一個時間點,而是無止盡緩慢的過程,如煮咖哩飯時,會懊悔忘了問她留一手的香料配方,或是戴著她贈與我的手鐲,念起她曾握住仍年幼的我手,關愛道:妳這麼乖,要好好吃飯長大。甚至,在捐出她的遺物前,我拍攝了許多照片,舉辦攝影展,期望著,她能抽出時間來看。
告別的各種儀式持續地發生,像是在黑暗裡硬是亮起的燈,陪伴度過破曉前的緩慢長夜。
一直到某回偶至東京旅遊,於吉祥寺旁的市場裡,吃到一顆與祖母做得口味幾乎完全相同的炸可樂餅(コロッケ),並念起她在灶腳裡以蝦米、蔥、馬鈴薯拌炒的背影,微微駝背,身著高雅花朵的襯衣,光線氤氳而昏暗,熟悉而親密。
吃了一口後,立即再多點了一個。抬頭確認天色晴朗,金色的雲像是她離去那天,髮上別的釵。在那之後,我逐漸地好起來。
中華副刊2022.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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