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黃子欽
父親喜歡看地基開挖,常在工地休息空檔詢問工人們有關地形、土質、建築結構、開挖深寬度等問題。怪手鑿挖土石的噪音及震動、空氣揚起塵土,伴隨些微刺鼻的燻燒味,他恍若未覺,專注凝視機器鑽鑿。我頻頻提醒回家時間,反問他怎麼不嫌吵?「吵或安靜,是一種心境。」父親的回答極具禪味。
九二一地震後,父親家族在鄉下共住的老屋有了裂痕,伯叔們建議拆屋重建、重挖地基,有人認為不必如此麻煩,地基由外補強即可。我以為對地基結構有深入了解的父親必有一番見解,他卻沉默不語。
父親的老家在三星鄉,從日據時期至今近百年,十幾個伯叔姑姑們同住,每次隨父回去探望,便覺老屋內有著時間既停滯又一代傳一代的延續感。討論屋子是否重建的那年春節,大家得先祭祖。祭拜儀式在三合院正廳舉行,每間屋頂架有十字形屋梁,屋子四角立著方柱,柱基再砌上泥石。正廳大門是兩片古舊棕木,大門內側,左右各裝凹槽木擋,當天大家在辰時之前抵達,合力移動當插銷的長條木栓,推開大門迎接天光。長輩們備辦祭拜牲品時,我摸摸那木栓,它的姿態如門神,彷彿宣告自己比金屬鎖匙牢固。
長輩們虔敬地在供桌上擺置牲醴,左雞右魚,一片富饒,嫋嫋上升的煙被屋頂上方的低矮梁柱截斷,前來祭拜的親戚四、五十人,哄鬧一片,沒有閒著的聲音,讓大廳更顯狹仄。由於親戚間喜歡炫富炫小孩,不喜歡人多嘴雜的母親常靜靜地待在一旁。
「縣政府講古厝附近个路欲土地重劃,本來無整齊个地,欲切做四角形,厝个所有權欲按怎分?改建後按怎分?」祭拜完,大人們議論紛紛,空氣中飄散牲醴肉味及燒香煙氣,這是我從小過節時熟悉的氣味,那天聞來卻些微鬱悶,我敏感地察覺大人們的口氣有點銳,父親以眼神示意我和姊姊到正廳外的稻埕上走走。
走出老屋時,我看到壁虎停在牆角,藤蔓由埕上蔓延進屋,彷彿它們早已是家族的成員,我敏感察覺今年一家子的團聚隱藏著暗流。
老屋裡,每個房間都有一扇木窗面對著稻埕,青色窗框嵌入舊式十字花霧面玻璃,三合院的地形並不平整規則,記得父親提及屋子的歷史:日據時,一大家子住在單落三合院裡,買不起富有人家才能使用的磚瓦,伯公叔公們在屋子下方用泥漿糊好塊塊堆疊的石頭,屋牆則用隨手可得的泥土、稻草及紅糖攪拌混勻,入方模,牽牛踩踏泥板使之平整,成為土埆,歷時多日的曝曬乾燥,用來搭建牆壁;屋頂則用高溫燒紅的泥巴塊覆蓋,外層再鋪墊稻稈、茅草。土埆厝最怕潮濕,老家多雨,一旦下雨,土埆縫隙進風漏水,屋頂容易龜裂,颱風來襲,屋內所有人就必須頂著臉盆充當雨傘。
往昔禍福與共,對照屋內討論土地權狀,我呼口長氣,與姊姊走到稻埕外的翠竹叢。父親忽然從正廳走出,說出來透透氣。以前父親常教導沒有方向感的我認識竹子:「認得庇護屋子的植物,就會認得回家的路。」
老家這區雨多風大,村子圍以竹林,可以防風。叢生的瘦竹叫桶仔竹,又名長枝竹,竹徑三寸,節間約手肘長,綠色竹稈表面偶爾覆有白色粉末,嫩竹青綠色,成竹時轉為棕綠。我想問父親屋內討論的情形,父親指著竹子說,以前種田時,一家子人會在農閒時劈砍竹枝,編織成畚箕或籠子。我還想再問,父親隨手倒了一把花生給我,風徐徐吹,竹枝微彎抖動,葉子沙沙響,父親站在三合院中的曬穀場上剝著花生殼,邊吃,邊看著四周的密竹;我吃著花生,聽竹葉窸窣,耳邊響起學校教的歌謠:「一彎流水,幾枝野花,圍著竹籬笆。」
隔年再回去,桶仔竹彷彿不會老,也不再長高,顏色始終青棕混雜,長輩們比起前些日子更加髮白身駝,年輕一代多已到都會工作,回去祭拜的人少了些。小時每逢年節拜拜,一家子五、六十人聚首,吃飯時,稻埕上擺放幾張大圓桌,好似喜慶辦桌;而這次,吃飯的人少了,飯後每家必須分裝牲醴及剩菜各自帶回,否則囤積的飯菜便長久駐守冰箱,直至酸敗。不知老屋靜靜看著族人的聚散,是什麼心情?
又隔一年,長輩們重提分家及屋子改建,父親依然沉默。他有九位兄弟,六位姊妹,父親排行第七,為了逃避種田,選擇讀書路,對於老屋的重劃,父親即使有意見,也不能說服眾人。事後我問父親,研究了多年的地基,怎麼不提出想法呢?父親搖頭說:「你小孩子,猶未大漢,有些事不能挖啦。」
這次討論分家,大家都想爭取屋內有檜木建材的那一區。民國三十多年,老家一公里處發生紅柴林水災,百來人罹難,十歲左右的父親不知學校因水災停課,和六伯沿著未退潮的濁水走路上學,隨手撈起從太平山上沖下來的漂流木,他們愈走愈驚慌,看到許多漂浮的鍋盆及淹死的雞鴨。水患沖走全村的性命,也沖走父親的天真,撿回來的零碎木頭,爺爺請木材商整併,當做裝潢建材。
水災後某晚,幾個日本警察前來敲門。當時,太平山上的木頭珍貴,撿到漂流木若沒交給日本警察,得要法辦。父親和六伯趕緊從三合院後側小門溜到竹叢中挖地,埋好撿來的木頭。窮苦年代,家裡大灶要買柴升火,漏水老屋也要修補,一邊是生計大事,一邊是觸法的性命之憂,著實兩難。我原以為鄉下生活單純,生活背後竟是曲折複雜。
一季後,隨父回老家清明祭拜,正廳上坐了一位銀髮梳得伏貼的伯伯,身著前有盤扣的及膝長衫、黑褲,趿一雙黑色功夫鞋,父親喊了聲「村長」,對方將鼻梁上的老花眼鏡向下壓,眼睛往眉心一蹙:「第七个來矣。」親戚們請了村長當見證人,最後得出結論,伯叔姑姑們聽從掌管農地的二伯、三伯安排,依付出勞力多寡,各分得正身與護龍房間。父親分到正廳側邊房,姑姑們完全沒有繼承權;協調完畢,各自在文件上蓋手印。我在正廳門板旁靜看這一幕,同門閂靜悄地站著。
那年清明雨多,正廳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有幾處水窪,牆壁因長年下雨滋生壁癌,泥地壁上散發潮濕霉味。聽完大人們的分家決定,我跨越一道道門檻,走到正身與左護龍交會的灶房,掀開竹竿上一簾垂掛晾曬的鹹菜乾,埋首揉粿的伯母嬸嬸們抬起頭,定睛看我,喊聲:「第七的查某囝」,然後給我一塊剛蒸好的草仔粿。屋後和屋前,彷彿不同世界。
父親和六伯最要好,他們倆在分家會議後往竹林叢散步,我拿著父親編織的竹螳螂跟在後頭。「人都老了,屋子改建成新的要做什麼?子孫們又不回來。」六伯說。父親想起什麼,指著左護龍後方,一個水泥砌上的封口,比地面高一點,像個小土堆,說六伯小時命大,否則早被炸死了。當時日本政府規定每戶人家要挖防空洞,二次大戰時,美國空軍來台灣轟炸,有次大家急著躲進防空洞,只有六伯對飛機揮手,大叫,「美機B29,趕快帶我走。」父親急忙拽六伯回洞中。六伯窘得拍拍父親的肩膀,示意有後輩在,留點兒面子。
分家後,左右護龍各住著輩分最高的二伯、三伯,父親分到正廳後一間小房。之後,土地重劃因居民抗議不了了之,但家族仍常討論屋子改建問題。
後來兒孫外移日多,有時和父親回去,竟覺得屋子空曠。三合院因連年風災水患,房子益發蒼老,嚴重漏水,泥塊多處碎裂,青苔爬滿外牆,水泥地小坑洞更多,供桌不時搖晃,伯叔們只好請人修補,以磚取代土埆,保留原先砌在地上的大石塊;正身後方加以擴建,讓分到正身兩側的伯叔們的兒孫回來時,有地方安歇。擴建時,正身的紅瓦、紅磚仍保留,因木製門閂老舊,改成鋁門,屋窗格局沒有更動,仍可遠望前方綠竹。
父親說,竹子都是叢生的,桶仔竹的特色,是新嫩的竹芽從老竹的稈根莖側長出,最後老竹新竹都會聚在一起。「會聚在一起啊。」我望著竹林,重複父親的話。
近年,春節載父親回老家祭祖,附近許多路標、地名已改,鄰居住家原本也是圍著竹叢,十有六、七已被砍了,空地改建透天厝;老家那片桶仔竹依然長青,圍著紅磚房,從細密竹叢中,我將車身一轉,看到熟悉的斜背紅瓦矮屋,父親臉上線條變得柔和,我明白,他的心種在這裡。
風吹來,竹叢窸窣作響,我熟悉這聲音。當鏽蝕的門閂被開了或關,也哎呀呀地說著,有人來了。●
自由副刊2022.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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