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返家，思緒恍惚虛浮。像是身處於手術麻藥殘餘作用下的真空狀態，感官遲鈍，我被遠遠地拋出，被絕緣體阻斷，被氣密門隔開。我被甩出軌道，感覺失速失重墜跌，卻發現自己在畫面外。內在的我，火球般燃燒起來。烈焰怵目驚心。我在黑暗中，旁觀焚燒的自己。慌張。無助。不知道該怎麼呼救，如何喊痛。
回過神來，無從閃躲的一切，已成餘燼。餘燼星火，尚且纏綿繚繞著白熾熱燙的煙圈。
我想起返家前護理師交代，術後一星期內，少量出血是正常現象，不必驚慌。
她給我一張裁切成長條紙片的衛教單，語速飛快複誦，以紅筆在重點上畫線：腰痠、腹痛、噁心、嘔吐等不適症狀，都是正常的。若有發燒、大出血、分泌物惡臭，務必立刻返院診察。
我朝她點頭。汗溼的手，握著那小紙片，想像體內，視線看不到、旁人無從察覺的幽暗子宮壁，帶著傷痕，正滲流出血。
我的手撫托著下腹。憑感覺勾勒，內傷無法透視的樣態。像受了重拳襲擊，分辨不出是這裡那裡，悶脹淤痛；有時是無預警觸電般的抽搐，突然撥弦，突然彈弓，突然襲來一陣鑽筋竄骨的劇痛。
那不知是重感冒併發呼吸道過敏、慢性支氣管炎，或是因懷孕引發胃食道逆流，胃酸刺激造成的慢性咳嗽。每當劇烈咳嗽，手摀著胸口，臟腑位移震動，心肺就要咳脫而出的時候，感覺一瞬間回到那些咳出淚光，不能安生的日常，不能入眠的長夜，淚光中，我一手摀胸，一手撫肚，因為顧慮腹中胎兒，不敢服用藥物的我。
那比自我保護更為優先的考量，已經不存在了嗎？怎麼我還持續揪心掏肺，無休止地咳著。我的血液輸送、餵養著的生命，只剩下自己一人了嗎？
喝下止咳藥水、口含消炎喉片、吞下制酸劑，內心湧現百般不捨。為了腹中胎兒，終日提心吊膽的日子，結束了嗎？那被胸腔科、耳鼻喉科、胃腸科視之為孕症自然反應的久咳不癒，記得他們說，生下孩子後再觀察看看吧，症狀多半是產後就會痊癒了。
孕期戛然而止。我處在中途而廢的後來。不免傷感，而今狀態。
過去一段時間的不適症狀，是我體內蘊藏一個新生命的顯影，是我肉眼不得見，但相信恩典存在的憑據。當原先發展中的形體，成為死胎。成為必須手術取出、廓清的血肉組織。我不忍去想，那必然血肉淋漓的形貌，是何種樣態。
當我自全身麻醉中轉醒，感覺虛浮無依，腳不著地。像身在布景中，假假的。記不起一個不曾發生的夢。
置放於我下體內的紗布，垂懸於外的線頭，是我辨識虛幻與真實，存在與消亡的唯一線索。
當我遵醫囑，在時限內取出術後止血用的紗布。體內鮮血，緩緩滲流而出。那是記憶不及之處，掏掘抽吸、刮搔剔除死胎，殘餘與內傷的證明。
在家養傷。我上網查找了外送月子餐業者。簽約十天。每日早中晚三次送餐。衛教單上寫了：麻油、酒、人參、生化湯、辛辣刺激性食物，一星期後才吃。我在訂單頁面上註明：小產餐。
我不知道月子餐與小產餐，是否有差異。順產與小產之間，兩者的營養需求、食療或食補的進程宜忌，是否相同。
父母早逝，沒有至親長輩可依傍。我一個人學習面對孕途種種，胎兒夭亡的打擊。
請了流產假。一個人在家。怎麼修復子宮傷害，怎麼調養虛弱損耗的身心？我什麼都不懂。為自己訂購一份小產餐。或僅是為了解決無法外食、無人採買、無心力料理的難題，讓丈夫安心出門工作。
一天有三次，會有配送員按電鈴，將當餐的保溫箱遞交給我，並取走上一餐的空箱。轉身前，不一定是誰的那人，照例會說：祝您用餐愉快！那是一天當中，我與外界僅有的連結。
鎖上門。取出飯菜、補湯、水果、甜湯，還有不知實際成分、實際功效，餐間飲用的調理包湯劑茶飲。
猶如真空的時光，我的時間感，是忙於填補自己，把餐食盡量吃下。這餐吃完了，收拾清理後，加熱喝下名如止渴飲、養氣茶、杜仲湯之類的附餐湯劑，小歇片刻，下一餐的電鈴聲又響起了。
小產時光寂寥。在數算餐次間，計時度日。
不免在恍惚出神時，檢討自己。孕期中，做錯什麼了嗎？有沒有避免遺憾發生的可能？
得知懷胎後，我戒慎恐懼，不僅慎用藥物，各種孕婦不宜，寒涼燥熱的食物，列印清單貼在桌上，隨時查核注意。不提重物、不穿跟鞋、不疾走不攀高……小心各種可能危及母、胎的事物。縱然不迷信，沒特地迴避，此間家中也不曾釘牆、挪床、裝修屋宅，細想起來，甚至也好久沒用剪刀。民俗的禁忌，我都沒有牴觸。
我在心裡反覆複誦醫生的話。這不罕見。胚胎發育不全，那是生命的自然淘汰。我要自己相信，停止陷溺於追討探問的自我疚責。我沒有做錯事，沒有傷害、負欠體內早夭的生命。一切僅能說是彼此福分不足，情緣淺薄。
臥躺睡醒之間，有時默默流淚。想起冥冥天界的父母。他們一定正看顧者我，知解我在生命轉彎處，這時刻，備感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從的心情吧？
他們會要我好好照顧自己。盼我安頓內傷的身心。
我告訴自己要勇敢一點，要堅強起來，好好振作。當電鈴聲響起，配送員遞來小產餐。那會是媽媽傳遞的叮嚀，不論日子過得如何，都要好好吃飯。
福報副刊202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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