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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0 08:33:46| 人氣67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烏魚記 — 薛好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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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降風中,瀰漫著一股金黃色的香腥味。(圖/薛元龍攝影)

每年冬至前後的烏魚汛是母親最惦念的事,因為隨著魚群洄游之後,離家在外的兒孫返鄉潮也不遠了。

我們總是趕不上母親製作烏魚子的時間。只知道她到興達港等候回航的船隻卸貨,擠在魚販和散客中,眼明手快地挑選肥美的魚卵和烏魚殼,回家煮烏魚米粉、蒜苗烏魚湯嘗鮮,同時展開約二周製作烏魚子的工作,日子滿溢著魚鮮魚味。那陣子與她的視訊中總要聽取進度報告,雖然有時不免夾雜抱怨,但不知怎地,種種費時的醃製過程卻彷彿一把彩妝刷子,讓她的臉上顯得特別光鮮有神采。

已刮除血管的魚卵彷彿水嫩的皮膚般細緻緊繃而有彈性。(圖/薛好薰提供)
已刮除血管的魚卵彷彿水嫩的皮膚般細緻緊繃而有彈性。(圖/薛好薰提供)

等過年前抵家,晾曬時所用的紗布已經清洗乾淨,木板也一塊塊疊放收好,預備明年再次出爐。一副副的烏魚子曬得黃澄油亮又飽滿,收藏在冷凍庫,甚或是端上飯桌,大器又豪奢地切成大拇指般厚片,滿滿一盤,成為迎接我們的殷殷企盼與歡喜。母親總是砸下重金,不知道是否把我們過年給的紅包預先透支了,年節間每天都有烏魚子上桌,這是不擅廚藝的她所拿出的最昂貴年菜,似乎相信因為昂貴,可以為我們儲備一整年在外拚搏的能量。甚至也當成了禮物,讓我們各自帶到婆家或岳家,體面又大方。

竹北為活絡因疫情肆虐而停滯的經濟,於拔仔窟舉辦烏魚節活動。(圖/薛元龍攝影)
竹北為活絡因疫情肆虐而停滯的經濟,於拔仔窟舉辦烏魚節活動。(圖/薛元龍攝影)

母親會嘗試不同的方式,有時油煎,有時泡酒去腥後,放進烤箱或直接火烤,再配上青蒜或大蒜片擺盤,外皮酥脆內裡濕黏,讓人吃得黏牙,咂嘴回味。後來流行夾上白蘿蔔、蘋果、水梨片的不同吃法,母親則從未嘗試過,她有自己堅持的傳統。各式吃法中我偏愛煎得乾乾酥酥的,也不須任何配料,仔細品嘗魚子在舌上散開,每一顆猶帶著魚群所洄游的洋流鹹味,和南部冬陽的暖香油潤。

看我們吃得香甜,母親會重提曝曬風乾的辛苦。儘管是在自家二樓後陽台,有鐵欄杆護圍著,也要小心看顧,不知哪來的野貓總是伺機偷吃。一直忘了問母親是否曾蒙受損失,從她的語氣總是惋惜又心痛、帶些咬牙切齒,料想必定有饞貓偷盜過她的心血。日後,我常常揣想母親在與貓諜對諜的日子,獨自守在後陽台是什麼情景?是否像個敏感的監視器,將周遭細微的訊息一一納入,也許鄰近的萬興廟有時廣播有個小孩找不到媽媽正在哭,請走失孩童的家長領回;機車引擎噗噗地從魚骨般排列的巷子某處響起,又走遠;屋後隔著媽祖婆山丘的國中上下鐘聲準時地翻過……種種動靜陪伴她度過寂寂冬日,直至日影逐漸偏西,墜入山丘上的木麻黃之後。她曾見過貓們輕躡著腳步靠近嗎?

她便如此這般,守著架上的烏魚子,腦中也許不時浮現我們享用時的一臉滿足,以及早早就盤底朝天的無聲讚美。日昇月落,便從初老六十幾歲守到身形佝僂的龍鍾七旬,直到生活起居再也無法自理,母親自製的烏魚子便成為絕響。

此後,過節只能購買現成的應景,總像擲骰子般碰運氣,有時品相再好也會過於死鹹,而不菲的價格讓人疑惑過去母親是如何節縮自己的花費才能換得每日的盛饌餵養我們?有幾年的餐桌上,嘗著不對脾胃的烏魚子,懷念母親的手藝。母親聽著,神色看起來頗為自豪,但更多的是惋惜與歉意,惋惜因自己的衰頹,再也無法滿足我們的想念。但我們想念的豈只是烏魚子?母親一年一年衰頹,她越來越無法分辨今天和昨天有何差異,而明日,肯定記憶會被蛀蝕得越來越支離。即使搬來同住了,不必翹首盼望年節的團聚,她卻逐漸地無法認清眼前每一張臉孔,似乎還在一心等待著如洄游的魚群般返鄉的孩子。我們雖然像往常的團聚著,但過年的歡慶氣氛卻越來越稀微。

記不得是否詢問過母親製作烏魚子的步驟。也許她曾說過,只是彼時我仗勢有母親在,竟未當成一回事。但也許是母親寵溺孩子慣了,就打算一年一年晾曬下去,從沒認真想教我們,直至,她再也無法親手示範。

母親溘然長逝。

就在新冠肺炎大爆發後的暮春三月,杜鵑啼血。

舉世捲入恐懼的風暴,我則有自己的悽愴漩渦,陷在其中打轉,天昏地黑。臉上的口罩一直沒有褪下來,不只為了防疫,也是用來遮覆隨時會崩坍的情緒。渾然不覺,日子是如何一頁一頁被撕去的。

到了初冬,弟弟傳來訊息告知:竹北為活絡因疫情肆虐而停滯的經濟,於拔仔窟舉辦烏魚節活動。

我立刻察覺他的用意。越接近年末,空氣與溫度彷彿刺激著大腦某處隱密的腺體,分泌了返鄉的激素,讓人不安躁動。然而,父母親相繼離世後,我們再也沒有路要趕、沒有老家可回。或許可以藉由這個活動,了解母親當年如何醃壓烏魚子,聊勝於無的安慰劑。

時序雖已初冬,陽光有時仍溫熱,讓人疑心四季的脈動是否漏了拍,卻不料到了竹北,轉為強風吹掠,彷彿冬天原來是藏匿在這個地方。我和弟弟二個中年人,突兀地夾處在一群褓抱提攜的親子團中。活動安排在分散的點,這家的院子、那家的工作寮,促使大人牽著幼童去餵魚、醃一夜干、製烏魚子、烤烏魚子、包烏魚飯糰、吃烏魚米粉……走了幾公里,繞了遍布魚塭的村莊的旮旯角落,原本應該汗流浹背,此刻卻被風乾了。有的小孩精力旺盛撒開腿奔跑,任父母在後追趕,有的蹲在地上耍賴不走,任人哄騙了半天,最後是攀上大人的背,才繼續成行。我不禁可憐起這些孩子,他們會知道自己在多年多年以後,必須以另一種方式,反過來尋追遠離他們而去的雙親嗎?

為了參與活動,我初次造訪陌生的養殖烏魚小村。強風颯颯,只要再帶捎點細雨,想必會變成萬點箭矢,刺得人發疼。但也正是這九降風,讓烏魚子成為繼新竹米粉、柿子之後的名產。風雖大,空氣中仍瀰漫一股金黃色的香腥味。我們在一戶人家遮雨棚下體驗醃製烏魚子,工作檯對面坐著一名約五六歲的女孩,雙手翹著小指,用拇指食指捏著玩,媽媽耐性在旁幫忙、爸爸負責拍照。我奇異地感到似乎有條撕開的拼貼線,毛邊參差地橫亙在我們之間,他們彷彿是過去我所錯過的蜜色時光。

觸摸著冰涼飽滿的魚卵,已刮除血管的卵彷彿水嫩的皮膚般細緻緊繃而有彈性。在上頭厚厚裹上一層鹽後,便交還給工作人員,聽解說員喃喃介紹:待三小時後再洗淨,擦乾,邊檢查,若有破損須先用豬腸補洞,以免重壓時魚子流洩出來。接著擺在鋪著吸水紗布的木板上,再以磚塊重壓擠出水分兼塑形。二三小時後,除去磚塊,白日曝曬風乾,每一二小時翻面,晚上再收回重壓,重複七到十天。

這就是以往母親在家晾曬的過程了嗎?

是不是還有一些步驟省略了?或者是母親所獨有的、而他們也不知情的什麼?

看著旁邊魚塭打水車不斷翻轉,打起的水被風吹散成霧狀,幾沫水星飄來濺上了臉,偶爾瞥見烏魚躍出水面又墜回,另一邊已收成的魚塭池水抽乾了,二三隻小環頸鴴在仍潮潤的土中翻撿覓食。田埂上有幾架晾曬的烏魚子,戴著斗笠,以毛巾嚴密包覆臉的婦人逐一地翻面,一邊警戒著腳邊那隻黑褐細瘦的狗,牠在鐵架間逡巡,聞聞嗅嗅。

人幾乎散了,所有的爸爸媽媽小孩。

我和弟弟站在田埂上,飄風發發,像記憶般吹襲著,從遙遠的四面八方。


聯合副刊2021.06.20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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