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學生從倉敷帶回來的茶,今年夏天慎重取出,開封瞬間,一股熟悉的香味迎面襲來,繚繞回生命中的某一段夏日。那整個盛暑,沿著天母圓環的上坡路行走,我還記得抬眼所見永遠是朗亮的天空,天空底下則座落著一爿爿美麗開闊的店鋪。街道左側有家茶葉專賣店,常常,我在午後推開店鋪大門,挑高的空間裡,光線柔和地灑下,店員遞來淺淺一枚微笑和「歡迎光臨」的招呼後,便不再打擾,任由客人自在遊走,空氣裡瀰散著各種不同的氣味,它們彼此交錯漫衍,卻不至於混淆難辨。緩步在充滿花果和茶葉香氛的空間裡,凝視著或蜷曲、或細長的茶葉裡有花瓣錯落,我逐一辨識茶盒小櫃的色彩分布:紅色綠色標誌的是紅茶與綠茶;橘紅、粉綠屬於調味茶葉;而若是黃色,盒子裡頭裝的八成便是花草茶。
那延展開來的整面茶櫃,有一種富麗氣象,「玫瑰花茶」以精巧的花瓣滿滿鋪墊,大氣而優雅。但同樣是玫瑰調子,我較喜歡名為「夢」的調味紅茶,它有一二小小花苞點綴於茶葉間,香氣淡然且清新,果然如夢似幻。有時,嗅聞一番頗有本土風味的「巨峰」款綠茶,那紫色瓣葉與葡萄果乾風味的酸度,恰恰能中和滿屋子太過甜美的少女香。如果不喜歡酸味太過襲人,那麼繞去瞧瞧「婚禮」茶盒,粉、藍及黃色花瓣會讓人深深跌入綺麗遐想,茶不醉人人自醉。但我仍嫌她味道太過濃郁,同樣有黃、紫、粉色花瓣錯落於茶葉間的「樂園」是綠茶款,風味相對便較為宜人,帶點休閒風。
常常,我低聲唸誦著櫻花烏龍、草莓香草、麝香葡萄種種美好的詞彙,便覺得幸福感洋溢,在難以抉擇的抉擇裡,總是焦慮地揣想著,甚麼時候才能嚐遍百茶呢?我偏愛綠茶的風味,「白桃烏龍極品」的花瓣甜味與烏龍的生青搭配得天衣無縫;「東京綠茶」帶點甜甜的莓果味,彷彿在裡頭偷渡了城市想像;而「白桃煎茶」味道清爽,也是我常帶的茶款。有一回在難以取決的猶豫裡,身旁的L君把「太妃軟糖」的茶盒拿近嗅聞,他覺得杏仁香味可愛而迷人,我卻嫌她甜到令人發膩。太奶了,我說。那回我不作夢也不再沉浸於樂園,選了一款「海神」紅茶,因為裡頭的金盞花瓣無端令我感到心神靜定。在明淨的空間裡,我是氣味的主人。
然而離開了茶店,作主的往往便不是自己。在天母待著的時光,有時,我們會去棒球場觀賽,興農牛與兄弟象鏖戰時,L君和瘋狂的觀眾們拚命揮舞著加油棒,我聽聞滿場汽笛聲,恍惚間有種置身事外的尷尬,那些應援板上寫的球員名字,我其實幾乎不識;那些專屬的球衣球帽,也無法激勵出任何認同感,口裡低聲嘟噥著加油,然而當彩帶揮灑而出時,那些喜悅的歡呼或沮喪的嘶吼,都不會影響我木然的表情。散場了,隨著人潮緩緩走向公車站牌,我只有深沉的疲憊。無課的午後,有時在大葉高島屋閒逛,百無聊賴中等到L君來訊,說是臨時有約,要與同事們上陽明山夜遊食野味,我匆匆走出百貨公司,遠遠看到他準備返家換裝的身影,也只能靜悄悄地離開。
當然,歡聚的日子並不是沒有,我們更常在明月堂裡飲茶、食和果子,碧螺春玄米,朝雪羽二重,同樣是明亮的玻璃採光,圓燈籠營造出日式氛圍,在這裡談小津安二郎或岩井俊二,似乎特別有情調。也或者在胡思書店,點一杯清芬的柚香茶,倚窗閱讀剛買的二手書,偶爾低聲交談、偶爾胡思亂想,都難免興起歲月靜好的企盼。在台北上城的天龍國屬地裡,作為意外的闖入者,我試著融入、偶而逸離,一方面感受到天母特有的文化底蘊,另一方面卻也觸摸到這隔絕空間所營造出的距離,它高雅卻淡漠。然而年輕時總有大把的時間好揮霍、好試探、好任性地與空間,甚至整個世界周旋,我想突圍走出自己的天空,也想靠近自己想望的生活。
色香品味何其多樣,只是離開了那樣的空間,以及空間裡聯繫的人事,多年後我往復於不同的茶店,與不同的人對飲,永康街麗水街巷弄間的典雅小屋、福華飯店裡坐滿奢華貴婦的專賣店,那些,都遠遠不如當年夏日裡所有的品嚐。時移事往,彷彿那竟已是前世的記憶了,我狐疑著端詳起眼前的茶葉包裝,側邊赫然標誌著「LUPICIA」。
是了,倉敷攜回的果然是那年茶香,唯中山北路七段舊址的「綠碧紅茶苑」早已人去樓空,它跟同樣已經不存在於中山北路的「胡思」二手書店,都是生命裡難以複製的記憶,無論二者有多少其他散落於各處的連鎖店。
我到而今才知曉,LUPICIA寓意是「美麗的茶葉」,而那年卻正是我精神上最最困頓的夏日,因困頓而渴求明亮與美麗。
那麼故事是如何走向終局的呢?那回我們不喝茶了,L君與我相約在忠誠路口的Starbucks,我憑窗獨坐,面前的軟法麵包與焦糖瑪奇朵彷彿靜物般陳列,陽光很美,落地窗明亮,我一心一意思索著,為什麼天母的Starbucks就特別有雍容之氣呢?叮呤聲裡L君推門而入,即令是晏起神態,亂髮披垂額間、眼神惺忪的他,仍與整面空間合而為一,映照出某種晨間閒散又無謂的氛圍。他帶著冷淡的高傲、有禮的自戀,從光裡走進來,像點交遺物般,CD書籍在桌前收攏無誤後隨即轉身離去,甚且不曾稍坐片刻。這樣的空間帶有速戰速決的況味,無血的大戮,明快的處決。
我怔忡良久,方才踩著虛浮的步伐走出美麗的咖啡館,眷戀間投以最終的一眸,再轉身時,發現忠誠路上的臺灣欒樹花都開滿了,金雨正翩躚翻飛著,那黃澄澄的秋光,讓我瞬間起了明亮的暈眩,一種恐怖的倉皇。彼時空氣中彷彿昇起一股少女的甜香,那是太妃糖的氣味,充滿著全心全意要攫抓住人嗅覺的恣意與張狂,迷醉的氣息瀰漫於鼻腔間。美原來也是種痛苦哪,我於是意識到自己終究成了這空間之囚徒、一壯烈之殉美者。秋涼小刀,華麗殺人於無形。
中時副刊2021.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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