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想樂
那年，我的臉書首篇文章張貼不久，接獲一則交友邀請，對方頭貼是一排阿勃勒，樹梢花朵如金色掛燈，對方只有一則照片貼文，畫面是涼風拂過，十多盞阿勃勒花燈如黃金雨般飄落。好奇地點入對方檔案，居住加拿大十年，近年已搬回本島，與我同年，工作與感情欄位空白，學歷用英文寫著國外某大學，彼此沒有共同朋友。
加拿大？昔日的好友——她，待過的國家。我略微遲疑地按下交友確定鍵。
「嗨。」幾小時後，私訊中傳來客氣的問候。是她。我體內血液瞬間凝在冰窖裡，幾秒後，有把火接續烘烤全身。
是十年前突然出國的好友，三千多個日子無隻字回應，我以為友情也隨之出境了。
她主修西洋繪畫，也喜歡東方的傳統古典，我們在古詩吟唱社熟識，她常椅凳一坐，拉起二胡。總覺得二胡如她，適合一人獨奏，我好奇年方二十出頭的她，怎會選擇這種音色憂鬱、悲涼味甚濃的樂器？
她外文流利，偶爾在社員的鼓譟下，害羞地吟唱英文版〈登鸛雀樓〉，配合二胡弦樂，違和又融合，社員們著魂似地盯著她及腰長髮，瘦削手臂拉著二胡，款款搖擺著上半身。唱畢，她微笑稱謝，淺彎的丹鳳眼消減了些距離感，說話輕吐如絲，靜靜地坐在簡陋雜亂、四周飄散泡麵、炸雞味的社辦教室，不帶人間煙火氣，是獨自運轉、發著亮光的星球，我不自覺地繞著她公轉。我常戲謔她是我的恆星。
她的恆星，則是交往多年、長她許多的博士班同系學長，只出現在她口中，現實中，我從未見過，若非聽過對方幾次來電，我懷疑那顆星只存在虛幻宇宙中。聽她說，男方是中南部某食品公司的獨子。
寡言的她像幅靜物畫，微笑是她的語言，相處時，多是我說她聽，良久才回個「嗯」。她藝術性格濃重，現實感極薄，對錢沒概念，物價高低於她如同每天波動的氣溫，只是當天該穿短袖或添加外衣的數據。有次幫教授處理國科會資料，工資遲遲未發，她也不爭，篤信吃虧就是吃補；和男友約會，不在意支付全額。她外形輕盈夢幻，極少進食，理由是她的恆星主修雕塑，喜歡瘦骨的女人，尤重鎖骨腳踝膝蓋骨，望著她日益凸稜的鎖骨線及沉靜個性，我有點擔心她是否會活成一塊化石。
臉書來訊聲響打斷我的回憶，迥異於往昔的嫺雅安靜，不關心金錢俗務的她，與我聯繫上後，積極詢問不孕症治療的醫院、費用及療程，我詫異，原來她結婚了？
她接續提起國外不孕療程花費昂貴，國內某些醫院價高卻無效，是詐騙集團。歲月在人的個性上，是不是會動了一些工？昔日只看光明面的她，如今懂了世間總有太陽照不到的陰濕角落，會爬滿苔蘚、長著菌斑。
臉書上，我們用文字接續十年空白，我分享自己走了八年的不孕療程、助孕的瑜伽動作及食譜，胎教音樂、哪間廟宇的註生娘娘特別靈驗，她篇篇按讚，留言寫著她正走著我走過的求子之路——找同位醫生、服排卵藥、打針、進補。大學時期，我的假日安排、打扮、話題常以她為圓心，如今，她是繞著我回應臉書的時間作息，我隱約感到她的婚姻不甚順遂，我是她現今急著想求孕的浮木，一如當初我將她自深陷的感情泥沼中拉起，商討她應該到國外重新出發，將她破碎的心重新拼貼。
她的不孕療程接連失敗，訊息中透露輕生念頭，我們約在母校附近咖啡店碰面，再到學生時期她就讀的系館大樓散心。望著沉穩暗磚的系館，我想起以前詩詞吟唱社散會，常陪她扛著畫架走回宿舍，她背的袋子混合刺鼻油畫及水彩或彩墨等顏料，那時她手上常沾染顏色，抱怨要熬夜趕畫作，眉間的皺褶，我以為單純只是因為繁重的課業。
原本想安慰她，不孕不是世界末日，但母校建物不斷召喚彼此的回憶，我只好暫擱不孕話題。她提及當初念此系，開啟了她一向昏睡的視覺與心覺，能細膩感受樹上抽出的新芽、花草人物身上的光影，「我的眼耳及心都被打開了。」她說。
這句話，當年我常聽她說，當年開啟她心門的學長男友，如今她仍惦記嗎？現在的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望著她，十年歲月，似乎在她五官、身形上靜止不前，仍是美麗纖細，但眉宇間比以前的皺褶更皺，原本身上散發的光黯了些。我們由憶往，拉回她現今最關注的孕事，她看著我快臨盆的凸肚，透露著羨慕，拜託我介紹台北有名的註生娘娘。
我們同去求子靈驗的龍山寺，她跪坐蒲扇上，虔誠祝拜、鎖眉、鄭重擲筊，口中喃喃祝禱，輕煙在她頂上裊裊飄升。十年前她掙扎著是否出國時，我也曾陪她到霞海城隍廟拜月老，擲筊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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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生產前，請了產前假，可以睡到自然醒的日子無多，得好好把握。隔天早上九點，私訊鈴聲響起，她因施打排卵針，腹內鼓脹如懷胎五月，須動手術抽出腹水。她央求我在同意書緊急聯絡人欄位上簽名，她的家人全在國外，此時才知，她的身分證配偶欄空白，求子之路，是為了當年她口中的那顆恆星，但對方早在十年前，已是另一個女人的宇宙了，只因男方父母希望兒媳家世與自家平起平坐。當年，她以為愛情只要男女雙方堅守陣營，再猛烈的砲火槍彈都能抵禦，殊不知那位學長與她已分屬不同陣營，自動向父母輸誠。她以為的恆星，是顆極具摧毀力的殞石。那時她恰巧考上公費留學，本想放棄，留在本島挽回感情，正舉棋不定時，她的家人與我，為她的留學夢推了一波助力。
前年，男方的元配因為不孕，屢受夫家責難，主動畫下婚姻休止符。是臉書，讓她和這位昔日男友超越時間空間，再度聚首，獨子的男方將子嗣希望寄託在她身上，對方父母盼孫已久，承諾她一有身孕，就給予名分。我勸道，生產不是女人的全部，不能拿來當成結婚與否的賭注。但失聯了十年的友情，這話對她而言是失效。
她因抽取腹水得住院幾天，我日日陪伴，期間，她口中的恆星完全沒有蹤影，換洗衣物及想吃的美食，全是我幫忙打點。她吐露每天在臉書上必追蹤三人——我、學長與對方的元配，她花了番功夫研究元配的喜好品味打扮談吐，學習如何成為未來公婆口中的「好媳婦」。
她出院後，我們一起到廟宇拜拜，看著求子的她跪在註生娘娘前垂目祈禱，耳畔響起她的自我剖析：雖同情元配不孕，但也略微慶幸對方因為無法孕育生命，她死寂了十年的感情才又有生機。
如靜物素描畫的她閉目祈禱，那幽微的心思，何時與靜物畫的立體明暗相仿？她的臉，被歲月燻出濃濃的煙火氣了。
聯合副刊2021.06.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