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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27 21:06:07| 人氣2,23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特輯】銜接歲月的相思燈 — 阿盛 X 石曉楓 / 通信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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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盛老師:

接到《文訊》的專題邀約後,遲遲無法下筆,原因在於這樣的通信形式,委實令我有些尷尬:就時間而言,我們的師生情分不該延遲了迢遞歲月才展開通信;就空間而言,彼此的居停之處似乎又無需藉由通信便可以迅速交流,在時間之遠與空間之近間,記憶和情感都有些奇妙的交錯。

如果順著時間之流回顧,回憶的長巷盡頭,會是闃黑裡亮著白晃晃燈光的小教室,安靜的夜間校園裡大家圍坐成小圈,老師您不在圓內,您跟我們一樣都是圓周上的一點。這彷彿便是您一直以來的姿態,雖為人師卻不自居於人師,而是以對等的關係與我們一起討論文學。說起來我並不真正是所謂「私淑班」的成員,只在二十來歲之際,於臺灣師大人文教育研究中心開設的散文班裡,上過短短一期課程。時隔多年,還得向您懺悔一事,當時並不為寫作而去,我焦慮的其實是「如何教寫作」,彼時剛拿到碩士學位,甫升講師便在大二課堂上教授現代散文,台下學生年齡與我相差無幾,站在台上的我有些心虛,便想利用夜間進修,偷學幾招作家秘笈。記得當時您的上課方式非常樸實,便是《簷夢春雨》裡選錄的散文名家,林文月、余光中、楊牧、陳列、簡媜等,一週一讀,學員們輪番發表閱讀見解,您再適時補充。老師的音聲低沉微細,但每每有令我驚詫的銳見,我於是知曉,秘笈靠的是歲月與歷練,學不來。

我還記得一期課程結束後,老師在夜涼如水的課堂外頭,非常慎重地頷首勉勵:「你程度不錯,可以繼續上進階班。」獲此肯定我雖中心嚮往,奈何彼時適巧新的人生規畫已在眼前開啟,只能辜負老師的期許。從此雖非關山阻隔,但一路錯過諸多機緣,即使多年後定居處與私淑班近在咫尺,終究也未能再圓夢。我彷彿只是老師授課過程中的一小段歧出,私淑班的前緣後續,全無知曉,所以容許我以一般讀者身分提問:「阿盛寫作私淑班」因何機緣而起?「將就居」的命名又有何深意?到目前為止,桃李滿天下的老師,門生作品頻頻發表於報刊雜誌,想必私心所推許者甚夥,能否聽聽老師的說法?

老師對學生的關懷不在話下,這點我深深感受。十餘年間不見老師,再次會面居然已是校園文學獎評審會場。我所記得的第二個場景,是評審過後的校園咖啡座,老師與我促膝長談,聊生活、聊寫作、聊教學,老師且語重心長地言及面相之說,言辭多含蓄,我卻聽出箇中有對我性格的殷殷告誡,頓時有無所遁形之感。如此敏於洞悉對面之人,則人際往來間權衡進退,是否更能凡事洞明於心呢?我為此深深嘆服。

最後還要致謝老師一事,此涉及第三個印象深刻的場景:幾年前老師新著出版,囑我得便前往取書,奈何彼時正逢車禍腳部粉碎性骨折,手術後行動不便,老師聽聞狀況後二話不說,即刻鐵馬奔赴,親送到家。這帥氣騎車穿行街區的第三個場景,是我想像中的畫面,記得也是《萍聚瓦窯溝》裡,老師頻頻現身的姿態,鐵馬悠遊於永和繁窄的巷弄間,老師又是如何於亂中見美感、於雜地養純粹性情的呢?這點亦是心浮氣躁的我難以望其項背的。

多年來,對於老師殷殷告我「可以寫,要多寫」的期盼,我始終未曾付出行動。一年得一篇,怠惰如我,此生大概與作家夢無緣了,因此能以寫作班門生自居嗎?思及此真是惶愧無比。赧然接此任務,就在此悔過之心中,暫時擱筆去面壁吧。

 

曉楓敬上

年元月十七日

 

曉楓:

這樣的通信形式,也是自然而然的。雖然都住瓦窯溝附近,但,妳忙著教學,我忙著看海放風箏,所以來往見面較少,正常。要緊的是,我們都一直記得彼此的曾經與現在。漫流人生中,有那麼些人有那麼些事,我還真的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妳不用懺悔那事,因為我當時就知道妳是想學一點教學方法,目的不在寫作。時隔二十餘年,仍記得妳上課時一直在書上畫線寫字,那是準備參考教材的標準動作,一般文青沒那麼勤於筆記。那一期,我看過作業後發現有兩個人適合寫作,其一是薛好薰,其一是妳。好薰如今著作兩本散文集。

之後至今,妳發表的每篇文章我都讀過,論文除外。我昔日的判斷無誤,妳確實該當寫作。

一緣一會,莫非天定。聚與散,我隨緣。而,世間諸般人事,形式上的聚散未必就是真實的聚散,有所謂的就珍惜,無所謂的就淡去。我究實很不喜歡當老師,所以畢業後沒去找教職,1994年離開報社,創設寫作私淑班,那是因由文友不斷「慫恿」,說是台灣未曾有過,何妨試試。於是傻傻地開始招生,上課地點在台北羅斯福路住處,我為住處取號「將就居」,意即將就過日子、凡事不勉強。橫匾是名書法家王軼猛先生手筆,懸掛客廳。私淑班以小友的立場命名,意思是他們可將名家當成榜樣,私下學一些名家長處。1995年遷居中和,住處仍號將就居,隔年再應要求繼續開班。當初,根本夢都夢不到會教這麼久,只能說這就是命。

妳說得對,我曾有意提醒你留意性格方面的問題,但我無法洞悉任何人。我確實從師學習三十年,老老師教導很嚴格,我多少學到一些面相之術,好玩而已,藝不精到,不敢以此為生,但將來若窮如蒲松齡,也許用來混飯吃,到時妳如果在什麼廟旁看見我的攤位,我為妳解說,那要收費的,請記得。順便一說,我對人際間權衡進退也不能洞明於心,我的心思極少放在這方面,我認為,用心期盼有人來請吃一頓大餐賽過用心去權衡人際關係。又順便一說,我如今恆牙全在,眼未老花,非常適合經常見到並吃到大餐。

騎腳踏車四處逛與無目的地健行,是多年習慣,做為寫作者,多看看世間百態是必要的,同時練腳力。大台北地區,許多角落看似尋常卻頗富美感,人們也一樣。排除刻板印象,有些人與事與景都相當有意思。我想,境由心生,凡人去看看凡人凡事凡景,自覺感受到美,那就夠了。偶爾,我到海邊,就只靜靜地觀浪,或去左近小漁村走走,隨興,無預期,甚至漫不經心,總也興盡而返,沒實際收穫什麼,一條魚蝦也沒帶回家,內心卻著實豐豐滿滿,那種狀態,哎,真美。至於純粹性情,我真的沒有,妳也不屬於心浮氣躁一型,妳只是個性比較強,近幾年見到妳,明顯有了改變,柔軟了些,好現象。

面壁的事讓達摩去做,趁妳還年輕體力好,多寫。妳當然與來將就居的小友同樣。我總對某些有潛力的小友盯得緊,妳是其一,可是不特別勤奮於寫作,也許不全然是怠惰,現在教大學生很累人,想是這方面妳費了很多心力。又可是,妳還是有在寫,如果化惶愧為動力,不用面壁,直接面對悟得檔或稿紙,成績肯定更可觀。妳看看可愛的王盛弘、李志薔、許婉姿、賴鈺婷、林育靖、鄭麗卿、廖淑華、石芳瑜、張郅忻、盛浩偉、陳栢青、蔡文騫、吳娮翎、黃春美、劉素霞、林佳樺、白樵,他們都很有自覺,自我發展,而且沒有後悔過。嗯。

 

阿盛問好

 

年元月二十七日

 

阿盛老師:

點將錄洋洋大觀,果然一片好氣象。提到上課往事,好薰亦是師大國文系畢業,高我數屆,當年於夜間課堂上巧遇素不熟稔的學姐時,心下有些詫異,或因大學期間的好薰學姐內斂自持,完全不知她鍾情於寫作,果然老師有慧眼,立馬辨識其潛力。好薰學姐多方發展繪畫、攝影乃至潛水等諸般興趣,且發而為文,卓然有成,思及此我又得惶愧一回了。

還記得老師在《海角相思雨》裡回憶幼時往事時,提到打鐵匠、乞者、賭徒、娼寮酒家諸文,那些跟隨百工、探問各行,興致勃勃的行徑,每讓我想起《從文自傳》裡逃學遊蕩的孩童;中國當代小說家畢飛宇在其散文集裡,對各色人物亦有此等觀察的興味。作家本性源於好奇,好奇而生關懷,但或許因為個人的生活經歷有限,雖想接地氣、閱人事而終不可得,這是我最感遺憾的部分。又,我讀周志文老師及您回憶往事諸作,提及舊識時,對面之人言語謦欬、聲貌神容穿越數十年光陰而來,宛若昨日初見,更驚詫於您們的記憶力。世事歷練與記憶寶庫聯袂而來,下筆簡直左右逢源,頓悟經驗匱乏又健忘者如我,難怪當不成作家了。所幸,吾人尚有一定的敏銳度和自覺,「大餐」云云,業已默會吾師之意呵呵。

又,無聊淺薄如我,發現老師此番回信字數竟與學生的去信一模一樣,莫非是有意為之?此等本事雖小,為之亦難,黠者吾師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我又想及老師素來喜在文字創作裡添些機關,還是談談《海角相思雨》裡的巧思吧,記得新書發表會時,您曾提到該書有意脫離過往寫作的窠臼,較具實驗性質,例如書中的十五篇散文,刻意嘗試完全不用「我」字,此舉實在太具挑戰性了,所謂「掃描性視角」,豈不是將小說手法給搬用入文?再說語言的運用,老師強調大凡閩語如「剪綹」、「飄瞥」等書寫,必謹慎用字,因為不允許自己的語言受到輕視。其他如疊字連發、文白相間等書寫策略,都反覆驗證了您重視藝術美感、文學鍛鍊的心跡,這與著根於土地的聲息與內涵,共同打造出阿盛獨創的散文品牌。寫作四十餘年,結集廿六部散文,老師有過風格定型或難以突破的困擾嗎?

之所以斗膽突發此問,實在導因於對自我的反思。忝於學院任教若干年,青春無敵的少男少女們一代換過一代,曾經我自以為心智尚稱流動而活潑,既勇於接受各種新事物洗禮,自然得常保活力。然而近日裡偶然考察私心鍾愛的各國電影導演,赫然發現聲譽日隆者,居然皆與我年歲相近,瞬間有浦島太郎仙鄉一日、人間萬年的滄桑感,原來我已不再年輕。類似的衝擊也表現在對其他事物的觀察上,例如身為文學教學者,閱讀副刊文字是長年維持的習慣,近幾年,我卻逐漸發現特異的散文創作品種已然形成,年輕一輩寫作者的思緒流動、觀物角度與行文方式,明顯與我輩不同調,從而展現出世代感覺結構的差異性。我既驚喜於他們表達之鮮活,又深恐於己身品味之固著,這種身分自覺令人警惕。老師多年來屢屢擔任各大文學獎評審,遍讀佳作之餘,對於當今的寫作趨勢,可有何感受與建議?真想聽聽老師的獨到見解。

偶得良機,過年前、後能分別與老師通信,彷彿舊歲有了美好的結束,又儼然新年有了充滿元氣的開端。平日要聽老師開金口,難上加難,因此格外珍惜這次紙上歡聚。拉雜提問,無非是一場場學習,感謝老師多年來的錯愛、關心與栽培,也祝願您

新年大好

曉楓敬上

年二月一日

 

曉楓:

這個春節,稍稍有別於往年,瘟疫引起的恐慌,明顯可察。之前已有小友特地為我準備了年菜,足以吃到初五,所以我沒出門。另開心的是,許多小友來將就居陪伴,他們都是善良的好文青,知道身在「僧廬下」的人已經了然悲歡離合總無情,喜歡偶爾熱鬧熱鬧。

妳如今仍在「客舟中」,偶爾聽到幾聲斷雁叫西風,談滄桑感可能略早了些。寫作,各世代各寫自己的世代,那很自然,手法的變化、思考的流轉、觀察的角度,其實萬變不離其宗,每個世代都可以自我創發。至於同調,本來同世代也不會都唱同調。所謂潮流趨勢,只是皮相,我們與詩經時代的人差別唯有髮型與衣樣,其餘全同。

寫作好比登山航海,各自努力就是。面對歷史長河、面對廣闊天地,我們謙卑俯首,盡力爬幾段山路撈幾個海貝,不虛驕不自輕,能寫多少就寫多少,知道自己寫了些什麼,那就可以了。如果能給年輕人建議,那只有一句話:放心下筆,寫你想寫的。

進入二月,燕子即將再來。見到一次燕子,就是過了一年,真是驚心。二十多年前,我剛搬家到中和,在電梯裡遇見一個鄰居懷抱女嬰,去年,那女嬰懷抱一男嬰,與我同搭電梯。當下我立即蒼老了好幾歲,那感覺,不很像浦島太郎仙鄉一日、人間萬年,比較接近李伯大夢。

好吧,回到現實。我不是聽話的乖小孩,還真有點類近湯姆與哈克,愛看愛問愛玩,討人嫌。也就是因為當年見多了白眼,長大後寫作時自然會翻找出許多令我青睞的題材。如今必須衷心感謝昔日嫌我瞪我的人,認真說來,他們都是我童少年時的老師。我一直沒有階級觀念,頂多只將人分為兩類,一是順眼一是不順眼。我喜歡與各種順眼人打交道,健行時,若遇見賣蔬菜香腸玉蘭花麻糬的小販,我常常買一大堆,然後跟他們聊天,如果貨物不多就全買下,這樣小販就無後顧之慮,聊多久都沒關係。久之,無意中累積了寫作素材,此亦無心插柳之喻也。

我的散文集是二十三本,妳可能合計了自選集。風格定型或改型其實無所謂,想變只在一念間,隨時都可以,多年來也一直在嘗試。大致上,《行過急水溪》時期是一個階段,《綠袖紅塵》時期是一個階段,《夜燕相思燈》時期是一個階段,《海角相思雨》時期是一個階段。各階段都因年紀經驗思考不同而有明顯差異。作品中借用小說手法是有的,為了試試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鄉鎮野小孩本性,好玩,好玩就好。

上一封信,我提到「無法洞悉任何人」,需補充說明一下,因為小友們亦經常提問這事,於此一倂答覆。是這樣的,我行走世間,遇過許多真誠寬容善良的人,當然也遇過一些反面的人。後者,可能在對你講了一千次好話之後,第一千零一次突然翻臉,你頓時就成了他口中的壞人,而你永遠不會明白其中原委。此則為什麼我不敢說能夠洞悉人心,那該是只有老天上帝做得到。我的意思是,命相之術,多少有助於瞭解人性之概約,但不是萬能神器。然而,我至今仍相信並願意去發現人性之美,那美如大海如高山,甚至美到無可形容。

吾友當然有一定的敏銳度和自覺,但也太過敏銳了。吾人豈是意在大餐耶,只因時逢春節,難免提起吃食。我女兒幾次說,於台北某百貨見到妳正在吃飯。我呢,常在妳家樓下吃飯,有時想請妳移步,再思,妳可能會搶著付錢,乃作罷。

歲逢庚子,生肖錢鼠,希望我們都平安健康,無災無難到很老。並祝福妳

歲月動好

阿盛寫下

年二月六日

 ——《文訊》2020三月號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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