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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作品,楊念慈當時的心情是嚴肅的。(秀威出版∕圖片提供) |
《少年十五二十時》三十多年前在蔡文甫主編的「中華副刊」連載完畢,交由平鑫濤的「皇冠」初版出書,當時我自稱「已入老年」,其實還不滿六十歲,現在重新發行新版,我已經九十出頭。六十歲稱老,只能算初入老境,九十歲可真的是老了,很老很老了。
可是,你信不信?我也曾經年輕過。民國十一年出生,二十六年我十五歲,正是初中畢業,準備升高中的年紀,家鄉沒有完全中學,鄰縣的學校也只有初中不設高中,要升學只有兩個地方可去:去府城升六中,或是去省城升一中。這兩個學校是山東全省數一數二的名校,而省城濟南和府城曹州也都是繁華熱鬧的大地方,可以這麼說,更小的時候,胡吃悶睡,沒有想那麼多,而進入初中以後,朝思暮想,升高中就成了我人生的大目標。
「七七事變」,對日抗戰,這都是註定要發生的歷史事件,為什麼它不早不晚,偏偏就在我緊鑼密鼓,擦槍磨劍準備升學的這個關鍵時刻,突然間,蘆溝橋槍炮聲大作,壞消息一下子傳遍全國,我整個的人生,從此就變了調。
家鄉原是幾省交界處的一個三等小縣,雖然離運河、鐵路都不算很遠,卻又不靠近碼頭車站,平時偏僻冷落,幾乎和外地完全隔絕。「七七事變」過後,倒有過一陣不平常的熱鬧,先是山東省主席兼第三路軍總指揮韓復榘,率領他的文武官員和幾個師旅級的大部隊,從省城撤退,人喊馬嘶,把城鄉各地的官舍民宅,都塞得滿滿的。
幸虧這種混亂場面沒有持續多久,接著是韓復榘被召到開封參加軍事會議,在會場被拘捕,押到武漢執行槍決,他遺留的省主席和總指揮等要職,都有人接替,這段抗戰初期不合調的插曲,就這樣揭了過去。第三路軍在新總指揮率領下,北上抗敵,山東省政府也留在省境以內,只是全省一百零八個縣市,大部分都成了「淪陷區」。
「淪陷區」三個字很不吉利,當時就是這麼寫,也是這麼唸的。我考上高中,是家鄉成為「淪陷區」以後的事;考上的學校,不是六中,也不是一中,而是另有其名,簡稱「流亡學校」。在校的學生被稱也自稱為「流亡學生」,校址常有變動,白天扛著圖板,提著小板凳,由老師率領,在荒山野林裡隨機教學,晚間無事可做,就成群結隊,在星月光下,或坐或臥,啞著顙子,唱「流亡三部曲」,一邊唱,一邊流淚。凡此種種,對我都是刺激。一忍再忍,到最後忍無可忍,就毅然脫隊,走自認為對的路,做自認為對的事。
當時民間有一股傳言,說是東北軍的張少帥抱著「不抵抗主義」退出關外,那地區出了一位抗日英雄,名叫馬占山,正在號召全國熱血青年,到東北去參加他領導的「義勇軍」。這傳言很有吸引力,我身邊的夥伴們就有好幾個人躍躍欲試,可是,冷靜下來一想,這件事行不得,路途迢遙,關山阻隔,而且沿途經過的都是所謂「淪陷區」,很可能連馬占山的影子還沒有見著呢,就先落在日本鬼子手裡。幾個毛頭小夥子關起門來討論了幾回,結論是:「要抗日殺敵,不必去東北,在自己的家鄉行事,更有許多便利!」就這樣,我們打消去東北找馬占山的念頭,在自己的家門口,組成自家的「義勇軍」。
《少年十五二十時》書中所述那些殺敵除奸的事蹟,就是那個階段做出來的,現在看著,會覺得那全是幼稚可笑的行為,當時的心情卻十分嚴肅,不會承認自己幼稚,更不肯接受可笑的評語……
「七七」又到了,這是「蘆溝橋事變」後的第七十五個「七七」。《少年十五二十時》是我三十多年前寫成的一本小書,現在新版出書,恰巧碰上這個日子,就算是我個人的一點紀念吧。也許再過幾年,等我們這批和它有關聯的老朽辭世入土,世上就再也沒有人記得它是什麼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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