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愛國東路上婚紗店的招牌和國家戲劇院的燈火交亙灑落在戲劇院前方的廣場上，暈成一團團柔和的光影，好似在替這塊方正的城市舞台醞釀著即將到來的演出。不到七點，人群一致往廣場中央聚集，氣氛開始熱絡了起來，印著斗大白字「MONDAY SCHOOL」的透明塑膠板不知道何時從戲劇院的石牆上降下，然後緩緩升起，正式揭開周一學校的序幕。
「歡迎大家今晚一起來跳舞！」週一學校的創辦人Sunny，留著一頭波浪大捲髮，深邃的五官，一抹紅唇，拿著麥克風介紹課程跟師資。週一學校，顧名思義，課程都在周一舉行，而教授的正是一般人望之卻步的「表演藝術」課。今夜的課程恰好是熟悉的街舞，我混雜在人群中，享受著彷彿回到大學時代參加熱舞社那般的青春悸動。老師和助教賣力地介紹各種分析音樂節拍的技巧，再根據拍子示範各種力道下的動作變化，一眨眼大夥都已汗流浹背。我偷空觀察身邊的人群，有些人一看便知完全沒有舞蹈底子，跟課跟得吃力，卻越挫越勇，笑靨從沒有停歇過；部分已有舞蹈基礎，眼神專注，好似天生就是要吃這行飯的；亦有年長者，雖然一次節拍都沒有跟上，臉上卻漾起純粹學習的快樂。
我是在高中時開始學舞的。
當時台灣的街舞文化還未成風潮，我跟著同學偷偷報名了課程，還鬧了場家庭革命。踏進教室，看著老師們恣意在音樂中舞動著各式絢麗的動作，內心不禁蠢蠢欲動，多希望自己能和他們一般，舉手投足都能成為帥氣或漂亮的代名詞。我開始下苦功訓練體能，盡可能涉略各種街舞風格，這股勁頭一直延續至大學，整日泡在社團內，還勤跑各類街舞比賽，大學四年甚至被同學戲謔根本是舞蹈系的學生。隨著舞台經驗漸漸豐富，舞技日趨純熟，要完成一場表演或舞蹈編排於我已非難事，但越跳下去，卻越發迷惘。內心雖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個職業舞者，但又捨不得放棄，看著身邊年輕傑出的舞者輩出，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跳下去，直至一場舞蹈甄選牽起了我和Sunny的緣份。
那時甫出社會幾年，舞蹈只是我下班後的生活調劑，無意間看見知名舞蹈教室發出了當代舞甄選通知，計畫展開為期半年的訓練，最終將有一場發表會展現成果。當下不知哪來的衝動，報了名，沒想到還真的甄選上了。選上了才開始後怕，自己根本不是科班出身，沒接觸過這個舞風，而且和一群身軀柔軟度或體力皆在我之上的舞者們一起準備演出，頓時對自己的能力失了底氣。
然而，過程一反我的認知，老師並沒有過度著重於舞步，反而藉由不同訓練帶領我們感受自己肢體的極限，與自己的身體「對話」。我們時常被要求獨舞，好像要藉著這個過程來打敗心內那頭恐懼旁人眼光的巨獸。「我從來就不是要找最完美的身體。」身為台灣舞蹈界的翹楚，Sunny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耐心引導我們用身體感受音樂的情緒，進而表達出感受，每個動作都可以被賦予獨特意義，而不是單純擺弄而已。在反覆練習中，我常著迷於夥伴們的獨舞，那一具具美麗又有張力的胴體總能顛覆我對美的想像，令我相形見絀，好似被提醒著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Sunny看出了我的焦慮，只悄悄地說了一句－最具渲染力的舞蹈莫過於呈現舞者當下的真實。這句話如風一般吹散了我的執念，跳脫出追求技巧的框架，轉而注重情感的抒發，肢體或心靈的狀態總有不完美的時候，卻可以學著接受那個的不完美，把這種種舞成一篇篇獨有的故事，有些深刻的經歷便可永遠留下。
訓練之餘，Sunny常常與我們談心，話題不外乎大環境對藝術產業的不友善，也會提起她求學的心路歷程。跳舞這條路在台灣從來都是坎坷的，但她還是抱持著夢想，藉著自己所擁有的去創造更多的可能性，不單單向國人推廣表演藝術，還希望幫助更多熱愛表演藝術的後輩鏟平夢想道路上的阻礙，讓他們相信努力不會只是徒勞。於是，週一學校就這麼開學了。
今晚，課程的最後，老師以Freestyle Cypher（即興群舞）作結，七八個人自成一組圍成一個圓圈，聽著隨機的音樂一個個輪流走到圓圈中心Solo。本以為大概會從人們臉上瞧見羞澀的表情，相互推拖，豈知幾乎人人都自告奮勇站上圓圈的中心，卸下年齡、性別的限制，盡情揮灑自己的肢體，無論跳著什麼，都是自由的形狀。
「只要今晚離開這裡的時候，你們都比來之前更喜歡自己一點，那就好了。」下課前，Sunny笑著，那眸子在黑夜中閃閃發亮。
中華副刊2019.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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