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家在彰化西部海邊的一個小村子,稻米生長的日子裡,如果遇到晴日,村子的色彩就會變得特別豐富。但到了冬日,稻米和花生都收成後,村子就一片灰撲撲,只會聽見強風格格震動門窗的聲音。我總是跟著婆婆,看著她餵雞後,俐落地抓住雞的翅脅,摸摸雞是否夠肥,或是看著她在冬日農閒的田裡拔白蘿蔔、採收茼蒿,在倉庫邊就著陽光削切揀選各類蔬菜。
我在婆家的第一個早晨,很早就起床,然後在客廳裡緊張地坐著。我想著,不能像在娘家那樣閒散,必定得找出什麼工作來做──雖然我能做的只是洗碗、倒垃圾、晾衣服這類事情。婆婆從客廳走進廚房,我也跟著進去,但我不會煮飯,只能呆站在婆婆後面看著。婆婆家養了一隻聰明的三花貓,每當婆婆在廚房裡忙,三花貓就會從後門悄悄溜進來,四處探看。我看著那隻貓悠遊自得的樣子,覺得牠比我高明多了。其實,我的公公和婆婆完全沒有要求我做任何家事,他們甚至每天幫我把早餐都買好了。
結婚前,我擔心著日後年節沒辦法回到屏東,家裡的春聯該怎麼辦。我家的一樓很高,必須爬上高高的梯子,才能穩妥地貼春聯。弟弟比我更怕高,所以每年都是我爬上去黏貼,弟弟則蒐集我扔下的紙屑。每年貼完春聯,我們總會倒退幾步,看著貼得歪歪斜斜的春聯,彼此取笑一番。
結婚後,我才猛然想及,屏東的年夜飯和清明掃墓,我全都不可能參與了。我最後一次在屏東年夜飯、最後一次與爸爸和小叔公一起於清明到枋山掃墓時,竟然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婚後第一次過端午,恰好婆家與娘家包粽子的時間錯開,我才得以回到屏東幫忙。外婆問我,彰化那邊的媽媽,不包粽嗎?我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去年,國中同學結婚,她寄來帖子,喜宴日期接近舊曆年,我獨自坐車回到屏東參加。媽媽看見我回來,除了驚訝,卻還有更多的驚恐,連忙問我,怎麼獨自回來,有先告知婆婆嗎?媽媽馬上讓我去買車票,坐隔天的車,回到夫家去。
在夫家,遇到需要祭祀的節日,我總想著,媳婦職責之一,自然要學習拜拜。但婆婆總在我和先生外出或是午睡時,準備好祭品和香案,每當我發現時,供桌已擺好,線香也已裊裊焚燒。我曾聽過婆婆向祖先稟報時,自稱媳婦如何如何,我站在一側,心裡想,原來我目前是媳婦預備席。
而讓我清晰地意識到身分改變,是在一場葬禮上。婆婆的老爸爸去世了,突然接到這個消息,我和先生趕回埔里,坐計程車到埔里的時候天色已晚。我先生說,晚輩從外地趕回家奔喪,必須要跪爬著進到靈堂。我震撼極了,但我心中沒有這麼多的悲傷,也不覺得自己和這個家族有這麼樣的親近。我不斷地勸說先生,何不到靈前再跪拜就好了呢?我們在計程車上吵了一架。下計程車,我只好立刻跟著先生跪在地上,爬著入門。到了靈前,婆婆連忙把我拉起來,拍去我膝蓋上的塵土……
婆家鄰近的觀音寺落成時,由於婆婆的老爸爸逝世尚未對年,公公和婆婆說自己「不清氣」,不能入新廟,而我先生又不在國內,因此,我就成了全家的代表,負責到新廟裡祭拜。我頓覺責任重大,不斷反覆背誦婆家的地址,然後反覆唸著婆婆教導的禱詞,其中最難的,就是「安座入火」四字,台語念起來聲調豐富,四個字的音調高低全不相同,節奏有長音,也有促音,幾乎不是在說話,而是要唱起來了。
回彰化的日子多了之後,我逐漸變得機伶,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能一面幫忙煮飯,一面和婆婆聊天。我問婆婆,你嫁來這裡的第一天,就要開始煮飯嗎?婆婆回憶起四十年前的那天,說:第一天,第一天喔,我婆婆透早就在樓下大叫,起床,快點起床,替全家人煮早飯,她那老古板,還不准我們到外面去買現成的早餐喔!……
中華副刊2019.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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