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要這只戒指嗎？」一枚綠翡平舉到我面前。
我端詳眼前戒指，主角是一方翡翠，碧玉鑲嵌於如今看來過分托高的戒台上，在燈光照射下，呈現濃稠翠綠的色澤；玉的四周放射出一條條長形碎鑽，細鑽將拱在中央的綠玉緊密包圍，如一圈晶亮護城河；最外圍則輔以白金戒身，雖然白金表面有幾道刮痕削弱亮度，依然不掩風華。整體造型尊貴雍容。
如同母親給人的感覺。
五月，回娘家過節，入門前，包了一束康乃馨，並等母親閒暇後，方將花束捧送過去。然而她不過淡然看一眼，表情未牽扯出太大波動，只是不斷追問價格。我沒有回答，轉而將準備好的紅包塞進其掌中，她微笑收下，旋即起身進房，再次踏出時，懷裡揣著一包紙袋。
袋子被揉捏成球狀，紙身因反覆摺疊而滿佈捲皺痕跡，母親將之攤平，從中掏起一個棗紅色絨布戒盒，然後取出其中的翡翠戒指。
這是母親所剩不多的首飾之一，每回將之取出，總不斷闡述它乃真玉配碎鑽，極具價值。提及「真」字時，還會刻意加重音節。但我知道，它得以一直存在，純粹是由於難以變賣而已。
戒指是母親於婚前購入，婚後因操持家務，使得關節逐漸增粗，多年前，這枚戒指便戴不下，硬生生卡在無名指第二指節。在一次用力嵌入指頭根部，導致手指發紫腫脹後，母親遂放棄再戴上它的念頭。
那是母親二十來歲，於親戚開設的藝品店工作時，送給自己的禮物。五官秀麗，皮膚白皙，水靈水秀的母親被阿姨相中擔任高級飾品的店員。那時她每日從汐止山頭轉兩班公車進入繁華台北城，看顧滿屋玉石金鑽，天天與非富即貴的人擦身而過，及至夜晚再顛簸回山。初中學歷的她隱約明白無法闖出一番天地，可是單憑外貌儀態，自認不歸屬底層眾生，於是大手筆揮擲工作收入，購買鑽戒、翡翠、黃金等珠寶，試圖透過裝扮，往上流社會挪移。
曾經，母親真迎來成為富家少婦的機會。「來給我做媳婦啦，我好想要妳當我女兒。」坐擁陽明山別墅的婦人如此邀約母親。雄厚資產與被疼惜，兩者都是一般女人內心的盼望，她很想放手一搏，不過對方年齡足足大上一輪，因此母親最後仍決定帶著積攢下的一小箱珠寶，下嫁給年齡相仿，英俊挺拔的父親。
白手打拚的父親並不寬裕，迎娶時沒有鑽石，打造兩枚金戒，在海鮮餐廳宴請四桌便算完婚。婚後兩人落腳距離盆地不遠的南崁，彼時南崁仍屬小鄉鎮，空地大多栽植水稻，溪邊有人放養黃牛，風起時，黃土路塵沙漫天飛揚，然而追求愛情的母親仍舊歡天喜地。
做不成貴婦，唯一和夢想勾上邊的，是無須出外工作，而是化身家庭主婦，周旋於燒飯洗衣，日子卻也平淡快樂。後來孩子們陸續出生，生活摩擦漸增，往昔甜蜜變調，夫妻開始陷入爭執不休的生活。某次吵架過後，父親索討兩枚金戒，母親雖不捨，但如實歸還。可當她也想拿回送出的婚戒時，卻被告知一枚已轉贈婆婆，另一枚則抵當餅錢。
得到的被收走，付出的要不回，幾乎在那瞬間，母親的幸福跟隨戒指，一併自指尖溜走。
台商大量西進的八零年代，父親來往兩岸尋覓機會，缺乏男主人駐守的時日，偏遇醉漢走錯門戶，於門外大嚷叫囂，任憑母親如何驅趕也不離開，最後醉倒門口，直至天明。老公寓安裝的是不甚牢靠的木門，門內乃寡母帶三女，母親當時的恐慌可想而知。時日一久，她遂衝動購置配有管理員的社區大樓。
房子登記母親名下，父親選擇蟄居舊屋，當然也未有任何資助。儘管房價不高，但對主婦來說，貸款壓力仍嫌沉重，於是母親開啟珠寶箱，逐一變賣首飾兌現。
昔日耗費不少薪水購入的飾品，及至需兌現時，卻往往折價再折價。短短南崁街便有幾家銀樓比鄰而居，每間母親都曾踏入，我也陪同前往過幾次，觀看她像個技巧拙劣的演員，囁嚅對店員訴說金飾是如何不合戴，因而選擇變賣。店員往往微笑不語，隨即於計算機按出價格。眼見付出與收穫金額懸殊，母親展現軟柔姿態議價，但又故作輕鬆，不欲別人看透她阮囊羞澀。望向她低垂眉眼與佝僂肩腰，我很想推門而出，卻又無法。
白金戒指、黃金手環，銀樓肯收購的品項一樣樣於珠寶盒消失，最後，連我有記憶起，母親便隨身的金項鍊也面臨同樣運命。還記得母親配戴著它，直至店家門口方才取下，親見她將貼己多年的金鍊交出，我鼻頭不禁一酸。
然而，就算傾盡所有，屋子終究沒能保住。
失去房子，丈夫形同虛設，曾收藏眾多珍品的盒子如今一片空蕩，徒留無法變現的一枚綠翡與鑽戒。昔日幻夢，變作一場反覆迴旋的憑弔，「來給我做媳婦啦！」成了母親最常掛在嘴邊的故事。我聞言常噤聲不語，這時母親會順口續說「不過如果當時嫁給那個有錢人，現在就沒有妳們啦。」
隨著孩子陸續踏入社會，家中光景逐步改善，偶爾，一家人偕至百貨用餐，途經珠寶專區，母親總行步遲緩，頻頻回頭駐足，像在對曾經的眷戀做最後的回眸。這時我會稍微施力將她往前拉，一則氣惱做了大半輩子主婦的母親應當為往後盤算，二來也是自責無法滿足她的想望。
不過就算耳提面命金錢要用於所需，仍阻擋不了其私下添購首飾。
她自紙袋倒出幾枚戒指。「這是白金尾戒，這是黃金戒指，妳結婚那陣子買的，我還想再買一只白金的，妳大姊結婚時可以戴。」她邊展示手頭寶貝，邊小心翼翼解釋。接著拿出一枚鑲有碎玉的白環戴於無名指，她說這是妳奶奶送的，雖勉強可看，不過是假貨。母親說只有自己買的，才會是真品。
小指白金戒，無名指碎玉戒，母親此時再套入碩大翡翠，指環卡在第二指節，像無法回首的青春。她仔細端凝，得出玉鐲搭配綠翡，如此方顯得高貴大方的結論。可惜戒指已戴不下，更改戒圍不僅花費數百，更擔心珍寶被偷天換日。她說哪天決定旋寬，請我拍照，讓記憶有個憑據，我才發現，真真假假，原來竟連母親也無法全然辨清。我拿起她置放腿上的鑽戒凝神諦視，應該耀眼奪目的白鑽卻未呈現想像中的光采，反而顯得黯淡，如一般鋯石。
「這要拿去洗，洗乾淨就會回復原本的亮麗。」母親洞察我的困惑，如此說明，並一再詢問是否接收綠翡。她始終對未能給我嫁妝感到愧疚。
我回答妳留著吧，就算戴不上也可以把玩，哪天不想摸了，我再幫忙保管。
母親忽像小女孩般傻笑說也對，接著將手上戒指一枚枚摘下，並一口氣全部塞進棗紅色戒盒中的狹小縫隙。我望向窄縫裡密集插滿的各式戒指，覺得像極一大把已然燦放過，如今逐漸自邊沿開始泛黃凋萎的花束。
我將視線挪至母親空無一物的手，儘管年近七十，那雙手卻還是白皙，除了淺淡幾條青筋及比少女略寬些的關節外，仍舊骨肉勻稱，皮膚細膩，完全未見老人斑或皺紋。就算深居簡出，出門也僅只買菜，她依然維持一身優雅長裙的裝扮，並仍用銼刀將指緣修剪得圓潤，指面則磨得光滑，使得手指顯得更素淨修長，十足一雙天生適合穿金戴銀的富貴手。
收妥戒指後，她把手朝空中舉起，注視著空蕩蕩的手，慨嘆地說：「我還是最喜歡結婚時，妳父親送我的那兩枚金戒，真的好喜歡哪！」
我目光停格在母親美麗雙手，懷想被辜負的，何止是手。
中華副刊2019.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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