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寫信是小學五年級,那時四叔去外島服兵役,寫信回家報平安,祖母要我讀信,也要我回信。
往後,都是如此。回信時,通常是祖母口述,我依她的意思寫,有時也加上自己的生活日常,比如考試名次、畫畫或書法比賽成績等等。祖母的話很多,但概括內容不外是每頓飯要吃飽,衣服要穿暖,身體要照顧好,家裡大小都平安不要掛念。最後還會叮嚀我在信末一定要加寫「勿忘盡忠報國」。
四叔只大我十歲,國小畢業就到南部學打石,直到服兵役。他很少回家,但家裡狀況十分清楚,例如,父親嗜賭愛酒,生活自在逍遙;家裡月月不斷循環的賒欠還債;大妹多病,經常看醫生,吃藥像吃飯般日常。我每次去信都相信四叔在軍中真的會「盡忠報國」,然而,懷疑他是否相信家裡大小都平安?
大妹是只藥罐子,但是,小妹於我,卻比大妹棘手,她動不動就哭,哭被誰打了,哭這裡痛那裡痛,日日哭,彷彿一日不哭,便不是我家小妹。有一次,她蹲在廚房水缸前哭,哭肚子痛,不停地哭,哭了好久,哭到陽光斜進屋子,照得她滿臉通紅還在哭。大人都不在家,我安慰她說,你哭和不哭,還是痛啊,乾脆不要哭,媽媽快下班了,晚上會帶你去看醫生。小妹仍是哭,號啕的哭聲像是深夜時,狗的嗷嗚哀鳴,那麼長,那麼淒厲,哭得我心浮氣躁,失了耐性,直想破口大罵,要罵什麼自己也不知。結果,那晚小妹闌尾炎住院開刀,我內疚,卻莫名。
然後是母親,也是闌尾炎,忘了事隔多久。
母親住院期間,虛弱得連擤鼻涕都要靠我幫忙,整整一個月,身體無法康復。我後來才聽母親說,肚子悶痛已久,以為沒什麼,忍著繼續成衣廠的熨燙工作,直到自己承受不了,臉色有異,祖父發現,要父親帶她到醫院檢查,結果延誤就醫,引致腹膜炎。
諸如這類焦躁厭煩事,大約是在四叔當兵期間發生,而「家裡大小平安」彷彿是家書的格式,祖母、四叔與我之間,一個說得那麼順暢,一個寫得那麼自然,一個也許也讀得心安。
信件來來回回,四叔說天氣,說軍中生活,說一切好勿牽掛。而我仍一次一次照著祖母的意思寫上飯要吃飽,身體要照顧好,家裡大大小小都平安,勿掛念……
一次晚上,我主動寫信給叔叔,因為祖母哭了。祖母向來強悍,只在三叔車禍過世,祖父生病過世時哭過。
那天傍晚,鄰居阿明家纏著小腳的阿祖,從她住處穿過稻埕一步一步晃進我家。她進大廳,邊喊祖母的名字,邊往廚房走去。那音色顯然不太友善,我於是跟去。祖母原本坐在門口,就著光線縫補,聽了阿祖的喊叫,忙起身拉出飯桌下的長椅條,請阿祖坐。然而,不等祖母把椅條擺正,阿祖就問,你地租什麼時候要繳,拖很久了。祖母請阿祖坐下,阿祖不理會,一手扶著後門,一手叉腰,怒視著祖母。祖母直說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阿祖仍不斷質問。平時口才極佳的祖母,連話都說不完整。我看了很難過,也好奇最後會是怎樣,乾脆蹲在大灶前燒熱水,聽她們說話。阿祖一字一字吐出令人難堪的話,她的聲腔高亢,愈說愈急,我聽到祖母的啜泣聲。最後,阿祖回去了,祖母仍是啜泣,我突然感到她孤單又可憐,但我沒有上前安慰,只是跑出去把弟弟妹妹找回來洗澡。晚飯時,祖母沒說什麼,我也沒告訴母親,更沒有告訴父親。
當晚,我寫信給四叔,寫得很簡單。我說,家裡大小都平安,勿掛念,可是鄰居阿明家的阿祖來討地租,祖母沒錢給,阿祖很兇一直罵,把祖母罵哭了,然後結尾要叔叔勿忘盡忠報國。
聯合副刊2017.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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