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阿姨帶我參加「五燈獎」的錄影,我獲得機會在「卡拉OK大家唱」的單元裡,高歌一曲。節目播出後,親友見我便喊歌王歌王。
上了國中,有回音樂老師宣布下堂課每人都要上台唱歌。為此,每天放學後,我一遍遍地練唱:「為著一句輸人不輸陣,才著離開鄉親,四界流浪打車輪,不是阮無打拚無認真……」母親見我那樣「裝腔作勢」,便在我的揹包塞了幾件衣服說:「子也,緊去打拚,趁錢返來乎我用。」我也故作揮手道別狀,笑不可抑。
那次,我的演唱開始時,同學們都竊竊私語,繼則笑聲逐漸漾開,但見我絲毫不受影響,他們轉而一本正經起來,專注聆聽。結束,如雷的掌聲包圍我,我再次獲得歌王的封號。隔週的音樂課,老師要我上台再唱一首,過程中,教室的角落出現一位陌生的女子,頻頻對我豎起大拇指。我不清楚那女子所來何意,但確信的是自己的歌唱名聲已經「透京城」。這使我築起了歌星夢,夢想有朝一日也能如我的偶像龍千玉,在歌壇發光發熱。
尋常日子,我若非欣賞龍千玉的伴唱帶,揣摩他的轉音如九彎十八拐,抖音如輕晃的彈簧,就是翻著父親那本老舊的《閩南語懷念歌謠》一首首的練唱。為了圓歌星夢,護嗓是必要的,我絕不吼叫不晚睡不吃辣的不吃炸的不吃冰的,阿嬤還買來枇杷膏泡溫開水讓我「養聲」。
有天我從《電視周刊》獲知有歌唱訓練班招生的訊息,便央求母親讓我報名,母親笑說:「好啊,等我嫁王永慶喔。」哦,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是不肯,但我依然醉心歌唱,更不錯過有龍千玉的綜藝節目。有回,她憶起剛出道時演短劇,飾演在公園遭歹徒行刺的少女,為了讓鏡頭多停留些,遇害後他慘叫數秒才倒下,導演厲聲指責:「妳是掉落古井嗎?」主持人與現場觀眾皆大笑,我卻思考若換成我呢?但這念頭只如流星般閃過。
當高中聯考進入倒數時,我從《吾愛吾家》發現國光藝校招生簡章,其中還臚列多位傑出校友,那些校友皆是當紅巨星。我因此受到鼓舞,便向母親提及報考的意願,這時母親才驚覺我是認真非兒戲的。
母親平心靜氣的說,闖蕩藝界除了實力還要背景,機會才多,但有背景卻也無法保證什麼,萬一沒有走紅,生活該怎麼辦?見我支吾其詞,母親便勸我把心力放在課業為是。
對於母親的好言相勸,我極不諒解,青春本該有自己的理想與堅持,我這樣築夢錯了嗎?自此,我吃了秤砣,把課業放兩旁,練唱擺中間,抵死不退,決心報考,母親見狀也鐵了心,揚言絕不願意支付這項報名費,還說若我有本事考上也絕不供應學費。我們的關係陷入僵局,家中的氛圍猶如冰窖。
還記得報名的最後一天,我緊捏著存了好久的七百元,央求父親騎車載我去木柵,母親卻作梗,勸父親別理會我。我哭喊著要自己去,正欲奪門而出時,母親信手抓起皮帶抽向我的背脊,幸好父親解圍,載我到報名現場。因為我不曾學過樂器,無法報考音樂科,便心想不如先從戲劇入行再轉攻歌壇也是一途,條條大路也能通羅馬,遂報考戲劇科。
筆試那天,母親竟向公司請假帶我去應試。我以為她回心轉意,她卻說:「你不免眠夢喔,我是驚你地頭生疏,紡見。」母親的心依然硬似鐵啊。隔天考術科時,有一關是抽籤即席演出,我抽到的籤是:被歹徒追殺,中槍。一時之間,我畏縮了,說什麼我也做不出那樣的動作還有表情。進入試場,面對三位主試官,我說了聲:「對不起,我不會。」不待他們回應,便轉身離去。
坐在考生休息區,我終於明白,現實就像一張逐漸緊縮且嚴峻的網,它將會使我連一點點築夢的空間都不剩下。最後一關的才藝表演,我唱起擅長的台語歌:「我含著目屎祝福你,我裝著笑容離開你,不是我無情義,不是我無愛你,人生人生總有不如意……」唉,就把這首歌當成我的封麥吧!
中華副刊2017.04.06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