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和母親在屋前曬太陽閒坐,路過的身影總能勾起母親的話頭。就像小時候聽老人的談話一樣,老人習慣打量從眼前走過的年輕人漢草好否?有骨力無?連帶的家庭狀況好否,像參與農村青年健美評選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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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阿力金吉兒
體力組構而成的世界
在農村,體格的健美表現在扛粟包甘蔗以及其他作物的數量上。這不是對肉身的迷戀,而是對力量和體力的敬重。農村是由體力組構起來的世界,因此特別看重人的體格。若要論體格,早前許多人都讚美我父親漢草最好呢。記得小時候,曾經看過滿載穀物的牛車在爬坡或是陷入車路的泥沼,父親吆喝牛隻的聲嗓,因猛力拉韁繩而身體傾斜倒退著走,手腳血管浮凸,大汗淋漓。水牛則因用力而大聲噴著氣,嘴邊流涎,全身肌肉顫抖,尤其後肢強烈抖動著一而再掙扎著奮力蹬起的姿態,一股以肉身撼動天地的氣勢,那人與那牛合作的努力,牛車一點一點慢慢移動起來的情景,歷歷清晰如在眼前。
因此,後來特別喜愛一幀攝影家梁正居70年代的作品〈甘蔗工人〉。打赤膊的壯漢肩頭扛著一捆甘蔗,右手扶著甘蔗左手微屈著保持平衡,遮陽帽遮去了眉眼,嘴角微微閉合沒有什麼表情,下頦懸著幾滴汗珠,希臘青銅雕像一樣發光的胸膛,幾道汗流和沾著泥土草屑的痕跡,正如他腳下的那片生產稻蔗的沃野。甘蔗捆扛在肩上,是生活的重量,也是命運的重量吧。壯漢沉重的呼吸聲與身體的熱氣簡直要溢出鏡頭之外了,你可以想見,他穩步快走在田壟上,那捆甘蔗在他肩頭微微上下晃動著的力與美。
時光一樣穩步快走過,昔時扛粟包甘蔗的壯漢們也老了,包括父親。他們如今終於有足夠的時間,在午後來到媽祖廟前的榕樹下閒坐。火熱的夏季白日,習慣袒裸著上身,那些粗糧淡茶所形塑,露水汗珠浸潤過,陽光和風雨所鑿刻的俐落精實的軀體,遠看就像是一塊曝曬得恰恰好的上好木料。阿公們裸著上身或敞開襯衫,穿及膝短褲或長褲褲腳捲到小腿肚,搖搧斗笠,有時臧否時事,有時月旦人物,目光灼灼如星,語言精準在理,信心滿滿地嘖幹喇譙,有聲有色,連媽祖與諸神隔著繚繞的青煙也只好報以微笑或怒目相對。也或者,只是坐著靜看往來的人們,無事便帶著小孫子喚了那隻老土狗一聲,叨根香菸施施然踩腳踏車回家去。他們長年被日頭煎烤過的身體帶著焦糖般的顏色,有些微微駝背了,胸膛也有了一層一層往下垂墜的肌肉,點綴著大大小小的痣,癤疔,老人斑,處處有生活的陳跡。
疼痛是如此具體真實
生活是寫實的。多少個世紀之前的豐乳肥臀維納斯和地母形象的石雕,在我看來,如果將這樣的雕像戴上斗笠包上紅花巾,雙手裹上袖套,穿上台灣的花衣褲,腳套高筒膠鞋,就是現今農村裡中年婦女活跳跳的模樣了。她們的身材顯得略矮且已發福,騎著摩托車或腳踏車縱橫鄉間和田畝,但凡採收蔬果,施肥噴藥,插秧挲草,煮飯洗衣,打罵小孩,樣樣拿手。她們的工作量並不亞於男人,甚至要比男人更強悍,許多家庭竟就倚靠她們撐持起來。
村子裡的阿雀嬸,就是這樣一肩雙挑而為人所稱頌。她每天打著赤腳捲起褲管,起早趕晚地在田裡勤做,好像無敵鐵金剛一樣不休息。我們從小就經常聽聞長輩讚譽她如一頭耕牛。她不示弱,也不張揚,以牛馬一般的體力和勞作彰顯出她的存在。我曾經想過,那麼她是如何看待自己身為女性的一面呢?有時也不免懷疑,這是上天對她的祝福還是懲罰?
然而,再強壯的農夫農婦身體也有使用期限。
這些年來,長輩們身上承受著各種疼痛的襲擊,在老病的深淵徒勞掙扎,阿雀嬸與我父母親也不能倖免。但老人仍然習慣勤勞,卻常常驚訝於身體衰損的快速;人不知老之將至,常常要鏡照著他人的衰頹,才警覺時光飛逝,哎哎別人都老成這樣了自己豈能不老。
老來的肉體疼痛是如此具體真實,他們對著退化的身體生氣,怨歎,其中也有著不解,恐懼和驚惶吧。母親的執著像牛筋草,一心掛念著農事,念想著不知酪梨長多大粒了,會不會有人又去偷割檳榔等等事項,總想著再坐父親的車去田裡巡看。父兄以怕她跌倒為由拒絕了,每天只能在家裡枯坐,一點一滴消融了意志。也許是難以表達,或者只是安安靜靜接受了,我不知道她如何調適這種力不從心的哀傷,如何安於只能在屋裡踩著碎步慢行的事實。她無可奈何以逐漸細瞇的眼睛隔著紗門望向虛空的身影,彷如里爾克筆下那在鐵柵欄裡彳亍徘徊的豹,一頭受困且老邁的獸。
衰老的身體裡潛藏著隱密的疾病種子,有的是基因遺傳,有的是長年工作或習慣累積形成,誰也不知道會在哪個部位發芽生根,人生的下坡路竟也是處處險惡。關節疼痛,脊椎痀僂,目睭矇霧,而眼神都黯然流動著一片荒涼。常聽人說:「若是吃老免拿拐仔,更免做工課,上好。」老來不必種作,身體硬朗可以四處自由行動不用手杖,這應是老人們企求的樂事了。鄉親們津津樂道的是每個月領老農津貼,這筆錢有人領來買肥料和農藥,有人用來看醫生吃藥,也有人就拿來跟會或者存在銀行裡。每個月能夠領取這筆錢可能是他們目前的生活中最愜意的事情了,雖然也說不上是什麼大好日子。
歲月編織的蕾絲花邊
日子一天一天過了,連我自己都時時感受到身體機能減弱的威脅。也唯有回到娘家時,與母親對照,才又感到自己還算身手矯捷。母親硬撐了很久,後來才讓我們幫她洗澡,撫摸著她的身體,讓我看見人的肉體可以衰老脆弱卻又強韌到什麼地步。
畢竟是母親,我可以輕易地親近,輕易地撫摸,擦洗。
母親身上已沒有多餘脂肪,皮膚如一層薄膜似地包覆著身體,即使毛巾輕輕拂過,她也難受:「會痛呢,較輕手咧。」指甲不小心畫過就造成一道傷痕。母親總嫌大兄和我粗腳重蹄洗得她渾身都疼,我們解嘲,她現在全身幼綿綿呢,不能摸碰的。
幾十年在農田裡勞動的健康豐美身體,於今只是僵硬,垂老,枯乾,瘦伶伶的雙腿像兩根枯木,母親在我們不經意間就忽忽和當年阿祖阿嬤一樣老了。腹部胸部和大腿處垂墜的軟弱細褶,像極了她們搧風的檳榔葉製葵扇上細白的皺褶,也彷彿是歲月編織的蕾絲花邊,披覆在她身上婉曲流動。但原本平滑的背一月比一月削瘦,隨著肩胛脊椎骨浮凸而顯得崎嶇坎坷;雙手指關節隆起,這一雙手曾經能夠抓住一切:鍋鏟,鋤頭,鐮刀,金錢和籐條,現在只是勉強能握住洗衣槽邊沿以防跌倒。她的一切都老了,唯有生的意志依然頑強。
再後來,我故作輕鬆為母親處理穢物,一邊要顧及她僅存的自尊,一邊安撫她的焦慮和歉意。老來才一步一步重新學習和自己的身體相處,凡事只能慢,慢慢與肉身磨合,也再度與生活磨合。「現在喝茶也有花樣,莫使像較早大口大口飲,說是要先在嘴裡含一下再慢慢吞落去。」那是平日大兄教她的喝水方法。
有時精神好,母親說:「拿椅子來這裡坐,我說故事給你聽。」於是遺忘之海的漏網之魚浮出水面:較早日本時代覕空襲,每家都在埕尾自己挖防空壕,美國的飛行機飛得低低,有人在田中做事來不及躲,惶恐跌落水溝……古早古早,大家風聲,去大樹公拜拜可醫病,你外公的小弟說,樹公若有神我卵葩也有神,伸手就去挽樹葉,結果呢回家後就一直發燒,後來家人去拜樹公謝罪才好起來……故事斷斷續續,反反覆覆,都是通往過去。
夏季黃昏,母親又在石灰埕前與厝邊的嬸嬸閒坐,如常要唉歎身體上的痠痛不適,嬸嬸抱怨物價飛漲咒罵黑心油毒奶粉,社會事件的陰險詭詐扎扎實實驚動了她們平靜的生活。嬸嬸的小孫女口含棒棒糖,不停蹦蹦跳跳,把空氣掀動了起來。粉撲撲的玫瑰面頰對照著枯葉一般的臉色,老人們望著女孩說起她上幼稚園的笑話來。太陽即將下山,蚊群出動,暮色籠罩的這一片小天地,路上偶爾有人來往,聽得到近處遠處的人聲,然後,天黑了下來,埕上與四周一樣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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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2016.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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