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悶熱得很,插在花器裡的姬百合不但快速乾萎得走樣,一根根蕊鬚熱得幾乎脫離花心,蕊端的褐黃色粉末落在盆面的尤加利葉和圓滾滾的唐棉上。綠球狀唐棉被灑了一頭小黃點,活像罩著彩衣的小丑。
她按壓著噴水器,溫柔地把粉末一一洗去。她並不怎麼喜歡姬百合,這花,香得張揚,尤其是無意中看到一首詩,將花兒探出的蕊鬚譬喻成舌頭,之後,她幾次從夢境驚醒,夢中妖姬般的花靈在她澆水背轉過身子時張口吐出數條溼答答黏膩膩的舌信,逼近……,偏偏花藝老師又特喜歡用姬百合做花材,害她幾次經過時神經質地背脊打個哆嗦。而,唐棉在花藝的角色常是襯底補空的配角,她極不服氣。試過幾回將唐棉不夠硬挺的花莖一支支以鐵絲纏繞固定,一刀不剪企圖讓它在整盆插花中擔綱主角,然而即使借了鐵絲的力道,或許是因為球體的重量所累,或許莖桿被鐵絲束縛得喘不過氣,總是撐不了多久就懨懨垂萎了。
她喜愛唐棉,喜愛那氣鼓鼓的綠色球體張著根根短毛,十足可愛。可愛的事物總是惹人憐愛,女人不也一樣?她還羨慕它的果體成熟迸裂後絨毛種子隨風飄播,與蒲公英一樣,瀟灑,自由自在。
為何不瀟灑的離開
「妳不用上班也沒人管妳,還不夠自由自在?」男人曾經這麼說。
這個男人是一家三流出版社的半個老闆,專門買進國外情色書刊,再翻譯出版。每當她這樣戲謔地介紹他時,男人總半真半假的抗議。「食色性也,我是真小人,不是偽君子。」對於責任挑負,他也有歪理,「精的出嘴、憨的出力。小戰當然是小兵去打,大場面再看我的」,男人說的「憨的小兵」,是他老婆,而到目前為止需要他出頭的大場面還未出現。
她和男人也是半真半假。剛開始是半假,現在則不確定有幾分真。跟著男人時,想到他的另一個女人,起初她心中還有幾分掙扎,時日一久也就蒙蒙混混的被豢養,麻痺了。有時她為自己辯白:起碼她並未霸住,男人還是每天回家的;起碼每個月男人給的十萬元生活費都並非全數花在她自己身上,甚至偶爾還倒貼。
自從她知道這十萬元是男人從自家出版社生意往來上拿回扣而來,心裡無法克制地對他浮生輕視。男人也不瞞她,他說老婆每個月給的零花怎夠和朋友喝點小酒、打個小牌?他一直就是這樣拿回扣貼補自己喝酒打牌的花用,並不是因為她。也好,減輕她一些罪惡感。後來男人的十萬元變成三萬、五萬零碎湊著給,卻三不五時從她這裡一萬、兩萬的借,或乾脆叫酒店來「家裡」收酒錢,有時帶她一起應酬,把她當帳房。應酬的場合常是有伴唱小姐的KTV或不算高檔的酒店,她坐在男人身邊,其他男人身邊坐著其他女人。那些女人稱每個男人「董仔」,叫她「王姊」。後來她每憶起那場景,還納悶自己到底坐在那裡做什麼?
為什麼不瀟灑的走開?
在感情上,她總是無法灑脫,包括一段疲憊的婚姻及之後一場幾乎讓她蛻了一層皮的七年戀情。
照顧「多出來的人」
回想從婚姻出走,亂糟糟的過程掩蓋了痛。以為照顧好丈夫和自己的家庭她就算是個稱職的太太,原來還不夠,她也得照顧與他們同住、才小她一歲、無業的小姑。結婚時丈夫告訴她,小姑很快會搬出去的,然而三個月、半年、一年,她都已經大腹便便了,小姑仍占據她想規劃為嬰兒室的房間。
在娘家,她是被寵慣了的老么,青春貌美,單身時身邊不乏捧著、護著的追求者,為了愛早早走入家庭她覺得已經夠犧牲了,除了丈夫和未來的孩子,她不認為有義務照顧任何人。而且,她就是無法接受她的小家庭作息需要顧慮到「多出來的人」。
「都是大人了,又沒上班,還要我伺候她嗎?」她向丈夫抱怨。
「什麼伺候?話別講得那麼難聽,只是順便……」
「洗衣晾衣、煮飯、整理家務……,你妹怎麼不順便?」挺著大肚子的她忍不住叨叨唸著。
「欸,一天到晚計較我妹,妳很沒度量耶。」丈夫丟來一句。
爭執一發,抱怨、怒怨、悔怨排山倒海,在硝煙迷霧中相互看不見受傷與驚愕的神色,只想奮力擊倒對方。
幾回爭執之後,孀居於南部眷村的婆婆由小姑接進家門,也不說什麼,當她是空氣一樣。她拗上脾氣,也不示弱,顧不得應該尊敬長輩、盡自己做媳婦的本分,明知理字上落人口實,卻忍不下一口氣先主動示好。最氣最恨的是,丈夫不站在她這邊。他們母子、兄妹有說有笑,她這個沒有血緣、懷著他骨血的妻子,是外人。
爭爭吵吵、分房、冷戰拖到兒子兩歲那年,她實在累了。離婚時她未提贍養費,只盼兒子歸她。婆婆說孫子有什麼稀罕,再娶再生就有。丈夫則根本不談。她找到一份預售屋代銷工作,不低頭也不認輸,她相信憑自己一個人也能把兒子養大、養好。
光有刀子嘴,不夠狠
搬出夫家,安頓好,她在打電話回娘家前一刻第一次有了猶豫,對整件事。
當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的聲音,她忽然惴惴了。「我都沒有錯嗎?我做的,都對嗎?」
母親啜泣著:「妳這孩子,這麼任性,當初要嫁,我們做父母的都不能有意見,現在要離,也不跟家裡人參詳就一個人做決定,妳哥氣到叫我們不要管妳了。妳以為一個女人帶小孩過日子很簡單嗎?」
她,無聲的淚,滑下……
「妳那個婆婆夠悍,連長孫都捨得不要,虧妳老公還是獨子咧。」男人分析得夠直接。捏捏她的臉頰,男人還說:「妳啊,光一張刀子嘴,不夠狠!」
是的,她鼓漲一身無用的刺,一戳即破!
哪個做母親的狠得下割捨自己的孩子?她認為她沒輸,她贏得兒子。小孩那麼小,沒有媽媽怎麼行?她不要丈夫的贍養費也活得下去。
她輸在兒子八歲時為了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小陸把兒子送回丈夫身邊。輸得夠慘,慘到沒臉跟男人坦白,只說是後來前夫事業做得不錯,為了讓兒子能得到更好的照顧,所以把他送回去。
離婚後母親幫她帶兒子的那三年是一段歡樂的日子,除了輪到值班,她幾乎每週回南部看兒子。小孩很貼心,乖乖地跟著外公外婆生活,每次見了她就高興得笑得燦爛,攀著她的脖子要她抱抱不肯下來。一回一回,她感覺到兒子長大的重量,父母親把小孩照顧得很好,也不給她任何壓力,只要她好好守著小孩,兒子是她後半輩子的倚靠。
手頭拮据但精神愉悅
每回收假開車要回台北那一刻,從後視鏡看車後兩老一小的身影漸遠漸渺,眼淚像壞了的水龍頭,止不了。比起當初困在婚姻中她現在快樂太多,她心中並不悲傷呵,小孩早熟懂事,看她要回台北了也不哭不鬧,外婆推推他:「跟媽媽說『再見』。」兒子緊抿住嘴,小手絞著衣角,一副就要哭出來的神情,她好不捨,心痛得像刀剜一樣。她知道自己不穩定的收入短期還無法把兒子帶在身邊,父親有固定的退休金,經濟狀況一直都不錯,小孩不至於吃苦,而父親似乎有意給自小率性的她一點教訓,並不主動問她是否需要資助。母親幾次塞錢給她,她都退了回去,不能再讓父母為她憂心了。
那幾年雖然手頭拮据,精神卻是愉快的,自由、自主,包括談戀愛。愛,在開始總是甜的,甜得教人輕飄飄,美得眉飛色舞。然而,那場七年感情到最後磨得她老了不只十歲。
小陸,是她同事。和小陸交往時她二十八,身材保持得好,臉上也還未有皺紋,讀服裝設計的她一向會打扮,新進的同事都以為她未婚;小陸小她兩歲,高高瘦瘦白白淨淨的,是她喜歡的型,臉長得稚氣卻老是駝背像個小老頭,兩個人看對眼很快就在一起了。
小陸父母在他高中時過世,留下一棟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位於市內住宅區且是一樓,市值頗高;小陸是老大,兩個弟弟也都就業自立了,各自賺錢各自打算。她已較以前實際,接受小陸之前先問過家庭背景,越簡單單純越好,她太清楚自己的個性做不到溫良恭儉,可不堪再重蹈覆轍。父母說她小時就很會跟哥哥算計,絕不吃虧,對她在婚姻上的全面潰敗感到意外。她嘆著,不就是為了兒子嗎?
她一開始就跟小陸擺明了:兒子第一,他第二。
同樣的,愛,在初始的包容廣闊可比太平洋。
小陸幾回陪她回南部,跟兒子玩得像小孩一樣瘋,看小孩纏著小陸「叔叔、叔叔」直叫得口水涎亮了下巴。她的心,好酸……以往只覺得沒盡到守在孩子身邊的責任,此刻才猛然惕悟她未思慮到的太多了。
小陸究竟是做業務的人,見風使舵,嘴皮也乖,她父母似乎認定他是未來女婿。而她並不確定是否再次走入家庭,家庭似一張網,她是隻折翼被放棄的鳥。父母的觀念是:如果有好的對象,女人還是該有個男人倚靠。她則認為,「如果」充滿變數,況且,這樣自由自在的不必受約束,也很好,再說,她要倚靠的「男人」應該是兒子吧。
兒子六歲時她把他接回台北同住,打算讓他上一年幼稚園,以便上小一時能順利適應團體人際。兒子來了之後她的作息有了改變。之前她幾乎都去小陸家過夜、一起上下班,現在她一切以兒子為優先,上班前送小孩上學,下班接回家;她做飯時,小孩自己玩、看電視,有時擠在廚房嘰嘰喳喳報告和同學的事;晚上兒子跟她睡;假日當然陪小孩。小陸開始埋怨了,說她寵壞孩子。
上小學後的兒子生活圈擴大,漸漸不怎麼崇拜「叔叔」了,他開始會質疑小陸說的話,違背小陸要求他的規矩,為了小孩的不聽話,小陸暴怒到令她不能理解。有什麼好跟小孩子過不去的呢?這些不都是小孩子的成長過程會有的行為嗎?兒子也會跟她頂嘴啊。幾次,她和小陸為此吵了起來,她發現小陸背著她「修理」孩子。一次小陸當她的面摑了小孩耳光,她出手去攔,小陸第二個巴掌熱辣辣的印上她的臉頰……
孩子受驚的哭嚎似乎更激怒那頭發瘋了的雄獅。小陸扯開她,一揮手險些把小孩摜摔得撞上牆去,她驚駭卻本能地從小陸身後抱住,不讓他再傷害孩子;然而這個平日斯文、一聲一句不離「我愛妳」的男人,一把抓住她的長髮,不停歇的耳光、拳頭彷彿她是他今生最痛恨的仇人……
她護住孩子。連聲尖叫小陸「滾出去!」
小陸滾出她生活的那段時間,她由起初的驚懼、怨恨繼而傷逝戀情,弔詭的,在身體的烏青稍褪之後,她竟思念起小陸,思念他們之間曾有的甜蜜。她恍恍惚惚,每天像只活半個人;然而手機不響、門鈴不響,她的心也死寂了。拿小陸的牙刷撫過唇,拿他的毛巾貼上臉,夜裡她穿上小陸的襯衫當睡衣,廝磨著領口殘存的氣息……,這個男人已是她的「習慣」和「當然」,是她另外的一半。所以當小陸亂著頭髮鬍鬚未刮一副情傷的頹廢樣來按門鈴時,她只稍稍的作態掙扎一下就柔順地偎在他懷裡了。
然而「結」並未解決,只是暫時被放下;火苗還在,一點即燃。兒子、她、小陸之間無幾天寧日。兒子升小二的暑假,小陸終於要她在兩人間做選擇。
為什麼要「選擇」?不是愛我及我的一切嗎?不是我愛的你也都愛嗎?
重提初始的承諾簡直是愚蠢,糖衣已舔盡,太平洋的包容也有限度,小陸明言「不願幫別人養孩子」,她鬼迷了心的竟沒有多做堅持。
承擔罪果的是她
前夫來帶走兒子。小孩拎著自己的小背包抽抽噎噎的上了他父親的車,她叮囑著「要乖,要聽話」,兒子咧嘴哭出聲來:「媽媽,等妳有錢了要趕快來接我!」孩子相信她編造經濟難以為繼的謊言。她背過身、摀住不讓自己哭出聲:我算什媽媽!欺騙自己的小孩……
男人老是喜歡問她,跟小陸是怎麼分手的?
「你不都說男人有『七年之癢』,就那個人劈腿嘛。」
說了幾回,男人都不信,不信她會被甩。
在分手前一年,其實就有些癥兆了。小陸有意無意的和朋友瞎扯,說車子開膩了就該換,換車就像換女人,現在開的這部不錯,但下一部更好;這些話,他在她面前也一樣說得順溜,她氣他不尊重女人,又從小陸的眼神看到輕蔑,她像被戳破的唐棉洩了氣。她的妥協讓小陸氣盛,她的狠心放棄孩子讓小陸瞧不起。感情一有了裂縫禁不起一點點振動,流言透過隱晦或故意暗示的傳到她耳裡,幾次她賭氣搬出小陸家,最後一次,小陸冷著臉說:「鑰匙還我罷。」
七年愛戀斬斷得支離破碎,小陸始終不承認有第三者,她幾次抹下自尊等在他家門口,等他回家、隨著他進門;而後,定局並沒有改變。
和小陸結束後的兩年裡,她的父母相繼過世。她,孤孤單單。精神上的恐慌、無助教她無處著力,她想接回兒子。父母留給她的錢產雖不多,但已足夠她的生活免去昔日惶惶,現在她有能力了,即使當初告訴小孩是因為經濟因素不得不送走他是謊言,她希望能兌現承諾接他回來。
前夫說,兒子的學習環境良好,既然把人送回來了就不要再節外生枝,且問過兒子也沒意願搬回去,「哪天妳又交了男朋友,又要把兒子送回來,妳當小孩沒感覺嗎?」
她的臉漲紅了,嘴唇顫抖,擎著話筒回不出一個字。原來最終該承擔懲罰的罪人是她?
逢場作戲最終回
她辭去工作,在家發呆;準時到身心科報到、拿藥,以抵抗體內蠢動的魘魅;聽醫生的話,規律生活;每天出門接近人群,遊逛住家附近的市場、服飾行、書店……,因而認識了這個出版社的男人。
也是這時學的插花,因為男人供給得起,因為無聊。男人還教會她寫書。把國外買回來的書請人翻譯後,再由她拆解、加料、移花接木,她套公式的讓書中的男男女女變換身分、情境、體位、姿勢,重覆再重覆……,把一本書膨脹成兩本、三本。男人頗得意自己的慧眼,在她在場的喝酒場合向朋友炫耀自己的女人真的有才氣。過了一段時日,當新朋友問她從事哪行時,她也能氣定神閒地答曰:作家。
以七、八個筆名出了二十來本書後,她向男人宣稱A書讓她變冷感,她要罷工。
冷感,何止她。男人大她十五歲,文化人的外貌,生意人的心腸。逢場作戲不是第一回了,卻是時間最長的一次,撇開說愛或不愛,男人是真的疼惜她。「運氣真背啊,遇到的都不是好男人,包括我。」他常常摟著她玩弄著她的髮,喃喃的說這種酒後話。
近來,男人減少去喝酒、打牌,也減少來她住處的次數。她明白他終究會棄她而去的,回到他的家庭。男人也明白她明白這一天終究會來。
有時她躺在床上靜靜流淚,哭到累了──離婚協議書皺巴巴的扔在牆角,丈夫說妳可要想清楚,簽了字就別想回頭!夢中爸媽擔憂的神色……。又一日醒了又哭,哭著睡了──小陸說就是沒感覺了,為什麼一定要有為什麼!她將一串鑰匙死命向他擲去……。再一日流淚睡去──兒子說我不要跟妳住;男人說可憐,總遇不到好男人……。早晨的陽光搖醒她之前,她正追逐著無垠綠原飄飛的絨絮,白綿綿的,就在眼前,卻怎麼也觸不著……
最後一次見面了
彈了幾滴水在唐棉的白色花朵,驚飛了粉蝶。
花的香甜雖誘來斑蝶為它授粉,但花株也因而易遭毛毛蟲蠶食,她想著,最終種子破殼而出的自由也得先犧牲、付出。吸吮飽足的蝶兒一搧一搧朝藍空飛去,她隨著長長吐納彷彿呼吸到蝶翼鼓動而來天外之外的氣息……「叮咚!」她從冥想中驚跳而起,唐棉自花架被揮落掉下,花土連根傾出盆外撒了一地。
她從視窗孔看到男人在門外等著。太久未曾仔細看看他了,幾時,他老了這許多呀,髮片蓋不住掙脫豎起的幾根銀白,跟上流行的黑框眼鏡遮不了歲月紋路的泡泡眼袋……;啊,那自己呢?她捏捏自己兩頰,皮肉帶起卻是彈不回青春了。打開門,男人手上拉著小行李箱,他說來拿些自己的物項。
她笑笑,讓過身。還有什麼沒帶走的呢?衣櫃裡只剩一兩套換洗衣物罷了。她心想著,或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男人進門看到打翻了的盆栽,出手要幫。
「沒事,沒事,」她拿了個新花盆把撒了一地的土盛起,把受驚的唐棉植入、扶正、覆土,一邊對男人說:「它很好養,只要有土有水,就可以活得很好。」
中國時報2016.04.14.1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