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所不明白的，經過歲月的流轉，在某個時刻「啪」的一聲接通了電流，忽然就懂了，輕輕易易，一點也不需在牛角尖裡躊躇徘徊。
看妳，彼時是「執拗」的無可救藥，如今回眸，當是義無反顧的「堅持」。
我有懼高症，無法想像妳頻頻踽行，登上一座又一座的摩天大樓，只為覓得一處好視野，在疾風煽衣中小心保持平衡，調整好角度，屏息，按下手中的快門。景色在時間的壓迫下變得難以取捨，行色匆匆中妳只記得呼吸與點擊，卻忘了不住移動的腳下是人車如蟻的懾人畫面，稍一失慎，一個飄移便能輕易地將妳帶離天堂，肉身與夢想瞬間就隨之粉身碎骨了。
我生性畏怯，無法想像妳明知被拒的必然，仍不得不鼓起勇氣向陌生的大廈管理員開口請求，讓非住戶的妳登上樓頂，至再至三。妳隨身攜帶著作品集，證明自己是真正的創作者而非意圖不軌的梁上君子，但那句不斷被拿來當成下逐客令的終極經典台詞：「妳找某某某（歷任市長之名）來也沒用啦！」（他們有志一同的搬出這套殺手?強力擋駕），總將妳的自尊心微微地劃出無奈的傷痕。吃盡閉門羹的妳仍不退縮，幾經波折，終有幾位管理員被妳的纏磨功力說服，通融放行。
我凡事瞻前顧後，無法想像妳將安全拋於性別之外自投險境中。冒險需要勇氣，女性的身份在此事態裡天生別具風險，妳習慣單槍匹馬的行動，人心難測之餘，遑論無法預測的突發狀況總是降臨的出乎意料。那次的意外如今回想起來仍讓我感到驚悚。妳說妳只沈浸在拍攝的氛圍裡，渾然不覺出入口的鐵門不知何時被勁風吹襲早已悄然緊閉，直到離去的當下才赫然發現自己被反鎖在樓頂。手機電力僅存一格，撥出的求救電話在「嘟嘟嘟」與「您播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中來回流浪，妳惶然忖度是否該硬著頭皮撥打110之際，友人適時回撥並挺身相救，讓妳免去躍上社會新聞版面的窘態。
在我眼中這瘋狂的行徑妳一投入就是十多年，只為紀錄「愛河」的點點滴滴。
是怎麼開始的呢？愛河之於妳。
一個電光石火的念頭，想為自己生長的土地留下瞬間片刻，千端萬緒從何起頭？愛河除了是高雄著名的觀光勝地，亦是伴隨妳成長的重要回憶，那就以愛河為題吧。一九九七年起，單眼相機成為妳包包裡的基本配備，按快門是妳於愛河的行動打卡，上下班、行經途中隨手一拍，日復日、年又年，愛河的晝與夜，榮與枯，四季裡的萬種風情，一一被妳定格。
愛河之於我，又是怎麼開始的呢？
那年我首次到妳高雄老家拜訪，才進入妳的房間，映入眼簾的是書桌上堆積著層層疊疊、未及整理的相片與正負底片，我不敢輕易抽取翻閱，自動離它遙遠，深怕一個呼吸就會吹跨那棟由妳築起、岌岌可危的八五大樓。妳隨意取幾張照片為我簡介，我訝異妳已成為一位靜默的愛鄉觀察者，案上那幢八五大樓的骨架內涵全是愛河影像。
自此，只要我探望老友，愛河成為我必遊景點，在我心中，愛河是高雄的代名詞，而妳，是愛河的代言人。妳帶我漫步河岸，領略在長期整治改造下，愛河從醜小鴨幻化成天鵝的歷年樣貌，可除卻這絢麗的觀光行程，隨著妳的腳步，我見繁華，亦見悲鳴──其他未被開發的河段，像是被遺世的截角，醜陋、凋零，彷彿都永恆的停滯了，眾人只簇擁年年整型的靚女，卻無視蓬首垢面的棄婦在角落裡的嗚咽。妳用鏡頭發聲，引不同觀點盼喚起人們的省思。
與日俱增的資料庫引燃成發想元素，除了持續兒童美術教學，妳投入忒多的心思泅游在多媒體的創作裡，甚為臻於真實，忍著惡臭，沿著愛河行經的流域，蒐集各座橋下的污水置入作品中。妳說雖然戴著好幾層手套與口罩，但那揮之不去的臭水溝味在取水後的整整三天裡在鼻腔裡縈繞，久久不散。
創作的生活推擠著靈感的起落，在自覺腦容量被掏空時妳做了重返校園的決定，妳直接越級報考研究所，屢敗屢戰的妳終在第三年考上造型藝術研究所，對一個專科生而言這是何等困難之事。
「阿冰，老天爺是被妳鍥而不捨的精神所感動的。」妳榜上有名時我這麼對妳說。
若非靠著一股「憨膽」，我真不知妳依存的「堅持」會有多少的行動力，並將「放棄」視為無物，才能讓妳用盡所有持續不怠。學生時代相互扶持的我們，因夢想讓各自的人生有著不同的風景，妳正處於臨風高處，妳看見的藍，一定不是我眼中的藍；妳聆聽那風的旋律，一定比我感受的還要撼動；妳被那朵朵白雲環繞的欣喜，一定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甜；而在日月裡蹉跎了光陰的我只能望空興嘆，我是怎麼也難以感受到妳擁有的天地了
。
時間是面照妖鏡，真實的反映出我在原地踏步，亦或是，退步至妳我相識之初？
同樣來自南部的妳我，一個從高雄，一個從嘉義，在台中商專成為同班同學、結為莫逆。商業設計科的課業繁重，妳的租處常是我們熬夜的場所，記得我們曾為了錄製廣播串場廣告，惟恐吵醒鄰人，遂躲在廁所裡就著手提錄音機，錄了一遍又一遍，可我們卻被自己的搞笑創意不住發噱的整夜亢奮……在好似有做也做不完的作業中，貧窮的我們最大的娛樂是到台中棒球場觀看免費的球賽，生日最大的享受不過是在三商巧福點碗最便宜的湯麵，舀上一匙又一匙的免費酸菜，豪邁的佈滿整個碗面，兩人邊聊天邊慢慢享用，最後不顧淑女形象，再打個響響的飽咯，人生似乎就獲得滿足。
畢業後妳返鄉就業，我繼續在他鄉逐夢，在那個電腦、手機尚未普及的年代，電話成為延續友誼的溝通橋樑，每一次生命中的轉彎，藉著話筒相互鼓勵加油。幾經碰撞，妳我都選了一條難以行走的道路做為理想人生的最終目標──創作。我選擇毋需花錢的「文字」埋首苦行，反觀於妳，花盡積蓄甚至借貸創造一件件的多媒體作品，市儈如我，常擔心妳付出的代價太多，得到的回饋卻太少，但見妳樂在其中地在展場裡穿梭，我這才了悟，若能以金錢來衡量，藝術就不能稱為藝術了。
迢迢歲月，不惑之年己悄然翩至，青春增添白髮，某日，我忽而轉身回頭檢視，不免心驚，我們都沒有早慧的天份，乘著夢想的翅膀，不知天高地厚緩緩飛行，承受旅程裡的風雨，帶著傷痕領略人生的況味。或許在各自的夢想領域裡無法奮鬥出世人眼中功成名就的地位，永遠都只是個比渺小還要微小的無名小卒，但只要羽翼仍豐，便能持續向前展翅遨翔。
按快門的手未歇，妳心中的愛河不老，我心中的友誼長存，期許我們延續著青春的熱情，一同迎接往後的知天命、耳順之 有朝一日，當妳站在夢想的頂峰，別忘了，摘朵雲給我。
中華副刊2016.03.14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