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焯両黃
我的哺乳路算幸運的,生逢醫療院所鼓勵哺餵母乳的年代,寶寶一出生便全日母嬰同室,大兒子楷初試啼聲受護士稱讚是個擅長吸吮的嬰孩,儘管如此,脹奶的疼痛還是令我嘶嘶嘶倒吸了大量空氣,為了要讓乳腺通暢,更必須擠壓疼痛的乳房,邊壓邊滴出少許珍貴初乳在乾淨小藥杯裡,但我臉上垂下淚水的量比奶水更多。一兩日內楷便起勁地喝上癮,有力的雙頰肌肉與牙齦攻破表面防線,乳頭星星點點滲出鮮紅血珠,只得換另一側暫時獨挑大樑。第一週的哺餵回回吸吮回回痛,但經歷了自然產程中巨大的爆破撕裂感後,接續幾日這般可以握拳咬唇忍下的疼痛都不足掛齒了。
哺乳 獨占孩子
在娘家坐月子是愉快的,當然稱不上輕鬆,但極端疲累時可以安心將孩子交託母親一兩個小時,小歇一頓,其餘時分幾乎守在孩子方圓百尺內,隨時等著換尿布餵奶。楷白天像布穀鐘,每小時報時喝奶,既然護士說哺餵母乳的原則是餓了就喝,我也就毫無限制地供餐,並充滿成就感地欣賞我逐漸卸下的脂肪長到他日趨圓胖的腿上。
凡事起頭難,餵上手後便愛極了哺乳時分,我獨占孩子,誰也插不了手,這是斷了臍帶後的新連結,孩子以深情眼神渴求,並且信任。楷兩個多月時我有要事須北上一趟,事前多擠了些母乳存放,託母親屆時溫奶後瓶餵,我離家一個時辰楷餓哭了,卻對裝到奶瓶裡的美食毫不賞光,直把塞進口中的奶嘴頂出來,撐到六小時才勉強喝下。
楷對奶瓶的排拒,可以想見我沒有一覺到天亮的福氣,夜裡一哭,我便側身翻衣伺候。曾與從前同事聊起,照顧嬰兒好像當年在內科值班,B.B.call響不停,她覺得比內科值班還累,因為內科三天輪一班,尚有可以安睡的夜晚;我則覺得比值班好多了,因為將乳汁送入兒口後,他儘管吸,我儘管繼續睡,完全不需離開暖暖的被窩,當然,寒流來襲時還是有些辛苦,無法穿著裹得密實的睡衣,並得三番兩次寬衣令涼意直灌胸膛。
氣氛 大相逕庭
有些媽媽覺得帶母乳寶寶外出時,餵奶成為一大困擾,我倒不曾為此所苦,方便的哺乳衣讓奶隨傳隨到,外出少了奶瓶奶粉溫水等配備,輕便得很。我不避諱在公共場合直接餵奶,但顧及旁人感受,如果沒有專用的哺乳室,我也盡可能面牆或找人潮較少處餵奶。網路上讀過某些媽媽氣呼呼地說在外哺乳被人糾舉,可以體會她們的怒氣,據說數十年前鄉村隨處可見婦女掏乳哺餵,沒有人會指責這神聖的職務,而今大家衣冠楚楚反倒容易想入非非了。我本以為自己哺餵三個小孩的過程沒有冒犯過任何人,卻在近日妹妹生產後,姊妹倆開心分享哺乳經驗時她才告訴我,幾年前我們同回娘家期間,妹婿見到我在客廳哺乳,羞得落荒逃回房間。
有了老大的成功經驗,後頭弟弟妹妹喝起奶來更加暢快,幾乎是一生產完乳汁就順利分泌並很快達成供需平衡,疼痛感也減輕許多。乳汁成分大抵差不多,但三度哺乳氣氛大相逕庭,楷喝奶多半在寧靜平和的環境裡,我左手抱餵右手持書,頗有點薰陶的意味;次兒揚喝奶時我常邊照顧楷,抱著揚走來走去忙東忙西,似乎絲毫不影響他的胃口;小女蓓理論上是該當公主拉拔的,她喝奶卻往往不得安寧,顧不上她會不會受驚,我扯起喉嚨向正在爭執的楷與揚大吼。
出遊 趁機斷奶
三個孩子喝奶也有自個兒的節奏,楷一向知所進退,餐頻繁,食量大,但只要他一喝飽立即鬆口,毫不貪戀。揚的胃賁門成熟較遲,易吐奶,常在飽餐一頓後翻個身便悉量奉還,浸得滿衣滿鋪,清理完畢後又得重新吸奶,簡直像部抽脂機,拜他之賜,我達前所未有的苗條。蓓則出生數日便建立起她的日夜規律,晝多食而夜重眠,甚為可喜,然蓓易出汗,每喝奶必渾身溼意,她頭枕著我前臂,我皮膚也跟著起了一大片癢疹。蓓與揚同樣口慾更勝食慾,分明喝足了奶要入睡,我一抽身,他們往往又要驚醒啼哭,再討一頓吸吮,我只好換側再餵,揚一歲多喝奶不滿足時會喊「ㄚˇ邊ㄚˇ邊」,表示要換邊喝,蓓更是十個多月大便清楚說出「喝ㄋㄟㄋㄟ」。
楷不曾以言語表達他對喝奶的渴望,在他即將邁入十個月時,我有個機會隨丈夫赴法旅遊一星期,將楷留在娘家,順便訓練斷奶,離家前最後一次餵楷喝奶,我悄悄流下眼淚,明白下回相逢,母子關係將邁入另個階段。回來聽母親說,楷乖巧得很,夜裡醒來,讓他喝些開水便又安睡,白天飲豆漿、吃飯菜,完全像個大孩子了。但楷一見我,雜揉著熟悉又生疏的委屈情緒崩潰,躲在母親身後探頭望著我哭泣,好一會兒才肯給我抱,抱起便要索奶,哭得肝腸寸斷,我心軟終於讓他貼在我胸前,他用力吸了幾口發現再也含不到源源不斷的乳汁,別過臉去,天崩地裂大哭一場後灑脫地長大了。
離乳 母者依依
揚喝到一歲四個月時也有個類似的時機斷奶,丈夫與我帶楷安排數日的香港行,回家後揚同樣討奶,吸了幾口察覺有異,又試一下,出不來,再試,在他鍥而不捨的努力下,乳腺緩緩復甦,他繼續喝了數月,最後因入冬時節我患了嚴重的病毒感染,高燒一星期、渾身乏力,才中止了他的喝奶習慣。
對於蓓,由於我們的家庭計畫完成,往後沒有孕育的壓力,我打算順其自然餵到她不想喝,如今我的乳量應極少,因她睡前享用完畢後仍需補充大半杯水解渴。出遊太過疲憊時她偶會在車上睡著,搬到床上仍酣眠,但若居家生活中在她視線可及範圍內,我就甭想全身而睡。她夜裡愈來愈少哭,我卻清晨愈來愈早醒,伴隨上腹疼痛,想是胃炎或十二指腸潰瘍,向父親拿了些特效藥吃,好幾星期卻無改善,忍不住請父親替我安排胃鏡。檢查前夕,父親與我談及胃鏡過程、切片與否、幽門桿菌治療等問題,我說要吃大量抗生素的話,就想讓蓓斷奶了,畢竟這一點可有可無的營養,若摻了抗生素,便是弊多於利。
要斷奶了嗎?我反覆思索,這一回放手,是一輩子不會再回頭的經歷了喔。楷喝十個月,揚喝到一歲八個月,在我胃痛到受不住時,蓓將要兩歲半,這樣公平了嗎?對於出生便注定分配到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的媽媽,以倍數的餵乳歲月相賠,孩子們願意歡喜交易嗎?蓓,我們斷奶好嗎?……雖然口語總慣用「斷奶」,其實我更傾心的是另個溫柔的詞彙「離乳」,因為斷奶是一種決絕的姿態,而離乳卻蘊含了母者依依的身影。
(中國時報)2016.01.28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