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ㄅ：
我在法蘭克福等候轉機，時間只夠從容地喝一杯熱茶。角落有機場為旅人貼心準備的飲水機、各式免費的咖啡包、茶包，數張小圓桌靠著明亮的落地窗擺放，窗外就是停機坪，幾架客機正吞吐著旅人沈重的行囊，更遠處，有旅人自雲間降落，也有人飛離。
一如在家的習慣，我泡了杯熱茶，儘管旅行是想嘗試不同於日常生活的種種，包括一杯飲品，但是有些習慣還是會帶著出門，在面臨選擇的時刻，不知不覺地，還是如常了。
於是，端著紙杯在長條椅上坐下，對面躺著一位沈睡的旅者，攤開了一本厚厚的書，倒扣在胸前，枕著折疊起的衣物，棕褐色的頭髮凌亂散在腦後，服裝輕便，椅旁有個粉紅色的登機箱緊緊依著。我猜想她是不願意被看見睡容，所以臉往牆壁那一頭歪去，而牆上畫著一架巨幅的飛機，藍天為背景，機身昂揚著角度，彷彿承載女子的夢，即將破牆騰空而出。
周遭各種膚色、年齡的人拉著行李或提著背包來來去去，廣播輪流以不同語言提醒登機時間，聲音幾乎和空調一樣低溫。不知道其中是否會有一二句讓女子的夢起了一陣冷顫，適時驚起？或許獨自旅行的人，必須要習慣疲倦時沒有肩膀可以倚靠，必須練就即使倦極也要勉強撐持，而到了無法撐持時，可以無視牆上告知旅客勿躺在候機椅的標示，和衣迅速入睡，並且隨時警醒，以免誤了班機。
親愛的ㄅ，眼前沈睡的女子讓我想起平日裡無來由興起的疲憊，這疲憊隨著牆上掛鐘拖沓的分針時針，越走越沉，越下墜。儘管分秒都像永恆般難捱，待一回神，時針竟也輪轉了一圈又一圈，歲月消逝如此地無形跡，卻又看似沒有終止的時候。尤其，我夜以繼日奮力推著高壓鎔鑄而成的生活鐵石，彷彿受到懲罰的薛西弗斯，不同的是，當他努力抵達山巔時，也許會有一瞬間的成就和希望，足以讓他撐持到下一個，永世的輪迴。而我，蹣跚地走在一條綿延不盡的陡坡和稜線上，沒有山頂，後退無路，狹仄的山徑讓我隨時可能墜落，或者力氣窮竭，被倒退的巨石碾壓。
這種疲憊促使我不時得出去走走，帶著幾本書和行李，獨自出遊。一過海關，便關掉手機，切斷和你的牽絆，頓時好像背上生出了羽翼，翩然飛向另一國度。
然後，不知為何？看著這個沈睡的女子，引起我一陣遐想，這獨行的女子在她原本的旅途中又岔入另一趟旅途，她的意識或許正和肉體分道而行，肉體停歇在此處，而意識穿梭在不同維度進行著時空旅行。
曾經，我也擁有白晝的豐美生活和譎變但夜裡卻香甜的夢境，但如今，清晨在一片蒙昧與牙關極度痠疼的疲頓中醒來，起身之後，繼續馬不停蹄推動巨石。對我來說，睡眠已經變成白晝繼續延伸的拼搏戰場，再也無驚喜。
從前的約定還在嗎？說好一起結伴同行的，現在你仍在，可是卻和我踏著不同的步伐，漸漸不樂意承擔生活中的負荷，於是我接過來，提著、背著、拖拉著，最後滾推著，走向漸漸陡峭的未來。
不知道是因為一無所有之後才慢慢覺得疲倦，還是因為疲倦而自暴自棄，一一拋擲所有，最終才變成一貧如洗？
我變得經常深陷在沙發一角，空虛感讓我像個暴食者止不住地啃吞一本本書，在扉頁折了幾個狗耳朵，重重劃上力透紙背的線為誌，以便日後重尋蹊徑、重新反芻，我在斗室踏上一趟趟古今中外紙上的旅行。就這樣，一段場景描述、一句揪心的話、一個再貼切不過的譬喻……猶如橡皮擦般，將倦怠拭去一點點。紊亂的心思挪出一些空間騰放這些文字之後，又可以孳生些許力氣，又能夠忍耐著低頭彎駝著背，推動巨石。
甚至連圖鑑我也看得津津有味，植物、鳥類、鯨豚、魚類、山岳……，這些攝影者守候一隻水鳥在潟湖中漫步啄食自己的倒影、隱身樹林草叢間拍下一閃而逝的羽翼，或潛泳在海底，屏住呼吸氣泡捕捉敏感羞怯的水族，以及負重攀爬在三千公尺高山，艱難地呼喘冷冽空氣，框住一片白茫茫，絕塵而沒有任何足跡的雪景……，他們的孤獨是那麼鮮明斑斕，化為一張張照片，編輯成書。
等到連文字彩圖也無法發揮功用，攤開一本書，陽光在同一頁上緩慢地閱讀，從右側到左斜，而至陽光倦極閉了眼，我就尋思一次真正的出走。
我並不冀望旅行可以療癒一切，只想暫時抽離熟悉的場景，在陌生的國度專注扮演一個旅者，不斷地翻看地圖和旅遊指南對照眼前的路、用結結巴巴的語言和手勢溝通、接受善意的指點和幫助；在傳統市集或超市購買食物以及不加氣泡的礦泉水；不想和他人的眼神交會時，便假裝是個忙碌的觀光客，喀嚓喀擦猛按相機拍攝街景和一切的細瑣畫面；選幾張城市特殊地標的明信片，在休憩的空檔，將心情貼上郵票，寄給自己……
記得有次旅行到羅馬尼亞的某個小城，為郵寄明信片，走進一間由傳統石造建築改建的郵局，剛開始無法適應昏暗的光線，好一陣子之後才看仔細，裡面柱礎粗壯，陳設古舊，彷彿會走出一位騎馬的信差來接收及傳送郵件。原本清閒談笑的職員乍見陌生的東方臉孔，露出有些驚訝卻含蓄收斂的眼光，待我黏貼好郵票投遞後，一對年輕的情侶靦腆地走過來，問我來自哪裡？問我可不可以在他們要寄回家的明信片上，用我的文字寫下「我愛你」？
我答應了，刻意筆畫清楚，橫平豎直，可以讓他們依樣描摹，但也因此而像火柴棒笨拙拼架起來的字。寫完之後，他們開心道謝而去。看他們那樣開心，我原先也是嘴角漾著笑的，但是笑容沒有維持多久，便隨即轉念：往往用心書寫的，不知怎地，末了總變成粗蠢笨拙的筆跡，這些用力刻畫的筆跡又會隨著時間逐漸褪色。自己尚且無法控制，我又能給他們什麼？這一對欣喜離去的情人，似乎相信用另一種文字寫下「我愛你」，就擁有特別的祝福，或者是，保證。
ㄅ，我不確定是不是還可以稱你為親愛的？
在旅途中我總無法邊走邊丟棄那些因為沒安全感而準備過多的什物，以致於行囊越來越重，據說，富人的行李往往是最輕便的，所以，我應該是個負重而貧瘠的旅者了。但我很高興所有的疲累來自我自己，來自最基本的生理的需求，比如：無法適應的食物、難以安枕的床、走很多路而隱隱脹痛浮腫的腳板……我也練就了像眼前這位機場的女子，倦極時在長椅上假寐，不管身旁人影如何雜沓，一心解決當下的困頓，而以往的疲倦，隔著幾萬哩的距離遙看，覺得它變得有點微不足道，甚至很縹緲。
希望回程之後我已經儲備好足夠的能量，在輪轉的行李輸送帶中一眼認出屬於我沈重卻蹇澀的行囊，可以像認命而不放棄的薛西弗斯，再重新推動屬於我的巨石，並且試著不在乎你的眼光。
不管你用什麼姿勢迎接我。
中華副刊2015.09.05
畫作 / 陳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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