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翁翁〉
追夢，從最熟悉的地方開始
──閱讀與寫作概說
◆阿盛 /演講
◆翟翱 /紀錄整理
★文學看似無用
就現實面而言，文學可謂沒有什麼用處。我常跟學生說，你要學文學，先要了解文學沒有辦法給你什麼實質上的功用，不如一顆普拿疼可以止痛，不如一根電線桿可以提供燈光──文學就是很長遠的一條路。
很多文學前輩，寫了幾十年，樂此不疲的原因在哪裡？他們圖的是什麼？名望？名望不能當飯吃。利益？純文學寫作也沒什麼利益可言。一個作者寫一本書，裡頭可能是他幾十年的經驗跟領悟，但一本書不過兩三百元，講究投資報酬率的話，這是不划算的工作。但我們願意寫。何以願意？也許我們天生就有創作的欲望。
我個人從北上求學以來，到如今幾十年了，從未中斷過閱讀。萬幸的是，到現在還沒有老花。我那些同儕都在等著，看我什麼時候老花。閱讀很傷眼力，也很傷腦力，但人們願意，就很簡單。閱讀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我在閱讀時得到很多，今天可以跟各位做一些分享；任何一個寫作者分享的觀念，都是「之一」，而非「唯一」。我無意以任何高度和權威來跟各位談話，但很願意跟各位分享我個人的一些領悟與心得。人生當中，很多時候我們必須扮演某些角色；今天在這裡，我就是扮演分享寫作跟閱讀感受的角色。
★閱讀是為了延伸自己
狹義的閱讀，就是一般我們讀的書。拿起書本，或是開著電腦閱讀，這樣的閱讀我稱之為泛紙本的閱讀；廣義的閱讀，還要包括閱讀人生這本大書。作為一個寫作者，這兩樣閱讀，我認為都相當重要。當然，你想從事創作，閱讀人生這本大書或許可以擺在其次，但狹義的閱讀是必須的。一個人的腦筋有限，所見有限，能聽聞到的有限，但藉由書本我們可以跟幾千年前的人溝通，跟幾千公里外的人溝通，或是跟完全不認識的人來往。從閱讀中，我們認識了別人，更認識了自己。假設說閱讀有什麼功用，這或許是其中之一。
閱讀就是在吸納多方面的智慧，我們閱讀《詩經》，領受的情感跟古人完全一樣，這樣的吸納，對我們的思考、視野、聽聞都有延長的作用。人生有限，幾十年或百年當中，心靈空太多是一件悲哀的事，這就是為何會有文學、藝術，或者說為何會有那麼多人堅持文學、藝術。我們年輕時，長輩不支持我們追求藝術，他們認為這是無用的東西，在一個窮困的年代，吃飽穿暖最重要，讀書或畫畫之類事，當然是一點也無法讓人吃飽穿暖。如今時代已翻新，一個社會必須到相當程度的富裕，才會去追求心靈上的滿足。
我不是一個擅長演講的人，寫作者通常需要獨處，不是非常樂意跟很多人打交道。我常常到各地演講，比如說學校，動員了學生、老師，但他們未必是樂意的，不過我相信各位是樂意來到紀州庵聽講的。
剛提到兩種閱讀的定義，讀書讀久了，自然會消化吸收，成為內在的東西，比方說心靈的層次或者說氣質。書讀很多，通常你跟一個陌生人打照面，三兩句話，你大概就可以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八九不離十。以前我到學校演講，有時我真的講不下去，但又不能胡扯，於是我就替他們算命，一個一個算，算完剛好兩個鐘頭。這是無可奈何，因為他們多半對文學實在沒啥興趣，但算命就不一樣了，幾乎人人愛算命，至於算得準不準我不知道，反正絕大部分的人此後不會再見面，算得不準他也找不到我。
閱讀不用那麼嚴肅，它實際上應該是一件很愉快、輕鬆的事。文學作品總會被吸收消化，轉化成你個人的東西。當然，如果你想要寫作的話，閱讀人生這本大書也很重要，這對認識他人、認識自己有很大的幫助。
★閱讀不能被人牽著走
至於如何選擇要閱讀的書，很多書店都會提供所謂的排行榜，我的建議是：不要被牽著鼻子走，你要翻開書，看了之後覺得不錯再買，而不是到了書店，抬頭看看排行榜來做決定。排行榜上，十本通常有八本不是文學書。我的看法很簡單，排行榜是商人的玩意，商人賺錢是正常的，我並不反對，但各位要讀書的話，就應該自己翻開書。看著排行榜，被左右買書，基本上是對自己不禮貌，我們應該對自己更禮貌一點。這就是閱讀的自主性。
我們要強調高度自主的閱讀。閱讀不應該被他人掌控，閱讀可以被人啟發，但絕不能被掌控，對於喜愛文學的人，更應該是這樣。我從來不看《達文西密碼》或《哈利波特》那一類書，或是所謂的勵志文章。為何一個人需要別人來勵他的志？奇怪，人各有志，這還要別人來耳提面命嗎？作為文學喜愛者，思考要深邃。我根本無意批評任何人，只是如前所說的在跟各位分享，高度自主的閱讀取向是非常重要的，當然你可以聽取一些學者寫作者的意見，他可能會提供你值得閱讀的書單。
★兼顧現代與古典
那麼古典文學跟現代文學又該如何閱讀呢？我認為它們一樣重要。古典文學絕不可輕忽，因為讀文學不必有任何意識形態，《詩經》、《尚書》、《論語》、《孟子》，乃至唐詩、宋詞、明清古典白話小說等，都是古人的心血結晶，經過時間的淘洗而留下，這是文化的精華，所以古典文學絕不能輕忽。閱讀也不是問題，現在的古典文學多半有註解。閱讀久了，你就會發現它們並不難，而且古人的思考非常活潑，活潑到令我們驚訝，數千年之前的作品竟能如此。很多人認為古老的東西是沒有用的，但我相當堅持多少要看古典文學。或許沒有辦法閱讀很多，但多少要閱讀一些。就我而言，受益於古典文學相當多，從它們那裡獲得許多養分。
至於現代文學的部分，你我都是現代人，不能因為現代作家我們都還看得到，就抱持著「見慣無英雄」這種心態。這是東方的古老觀念，總是認為自己看得到的月亮不是那麼圓。很多人都會問：為何台灣沒有誕生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我就要問了：為何一定要是諾貝爾文學獎呢？非得要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才能證明台灣作家有如別國的水準嗎？你問我台灣有沒有值得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當然有，你不妨細數台灣有多少七、八十歲的老作家，他們還在努力寫作，作品也都很好，怎麼會不如別國作家呢？我閱讀了很多外國文學作品，其實有些寫得也不怎麼樣。作品擺出來就是這樣，白紙黑字在那裡。當然，不怎麼樣的作品大受歡迎，很暢銷，這我沒有意見，至於評價──對不起，我必須老實的說。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看法，或許有人不贊同，那也沒關係，反正彼此無傷。我這麼說，強調的是，台灣有很多優秀的作者跟文學作品，我們不要自輕，不要小看抬頭就可以看得到的月亮。
★先求其廣再求其精
閱讀要追求廣，更要追求精。閱讀就像撒網捕魚，廣泛的閱讀，慢慢地會發現哪些值得你花時間閱讀，因為讀書實在需要花費相當多的時間。花時間去讀覺得值得的書，就是求其精的意思。我經常到書店，看到架上一整排日本翻譯作品，都很有耐心的一本本翻閱，得到的結論是──這跟翻譯無關──確實有許多是不值得各位花時間讀甚至花錢去買。我再強調一次，台灣自己培養出來的寫作者，更值得各位花時間閱讀他們的書。或許我們世代不同，但寫出來的都等於是這塊土地的精華。這就是為何演講我必定講到這一點：我們要自重。我們並不「輕」，台灣並不「輕」，文學這區塊也不「輕」。
有時候我們會提到，為何那樣輕的作品在台灣占有那麼大的市場？我們必須承認，它們擁有讀者，就像言情小說，粗製爛造，卻擁有相當多的讀者。這是因為閱讀文學作品是需要花腦筋的，很多人不大喜歡花腦筋思考。但我相信各位應該有足夠的耐性，在座各位或許讀過很多書，或許自己就是寫作者，我們共勉之。先求其廣，再求其精，我的建議是不妨各種文學作品都看，但是要特別注目自己這塊土地上培養出來的作家。
就我所知道的，台灣寫作者基本上都很努力，都實實在在的在寫作，台灣的文學環境很乾淨，沒有無謂的紛擾。台灣現代文學近百年來，發展得很好，這是多少寫作者所努力出來的成果。以亞洲來說，台灣的文學環境在亞洲是相當高水準的。來日方長，有一天我們或許追得上日本。
閱讀也並不一定是為了寫作，我認為寫作跟閱讀是同位階的，不是誰來成就誰。一個懂得欣賞文學跟一個能寫作的人，他們沒有高下之分。不管是做為讀者或作者，都能在其中得到自我的完成。這個自我的完成，並未有一個終點，它的終點或許就是一生的終點。如果你樂意的話，隨時都可以去閱讀、寫作。王鼎鈞先生九十幾歲了，如今還在寫，不論他的書賣得好不好。這是真正值得我們重視的作家。
★珍視自己土地上的作家
以前在鄉下，我沒有什麼書可讀，大概只有武俠小說、諜報小說這類的。那時候雖有言情小說，但我不讀。我喜歡讀書，卻沒有人指導，一直到北上讀大學，台北的出版品比較多，才開始真正的接觸到各類文學作品。但那時候民初時期及台灣戰前的作品，完全看不到。沒人告訴我台灣戰前居然也有文學家，像賴和、張我軍、楊逵、吳新榮、龍瑛宗…..這樣的作家。那時我就到處找，但處處碰壁。曾經那樣的時代，我們求知若渴，非常渴望看到台灣戰前作家的作品，我們也是輾轉才知道，原來台灣並非如同制度化教育告訴我們的那樣。
後來，只要是找得到的台灣戰前作家的作品，我都看過，才知道他們並不遜於我們現今的作品。然而這樣的人才被淹沒了幾十年，才被重新「發現」。回到剛剛說的，如果一個小孩從小一直被罵笨，他長大後可能就會認為自己很笨，我們很小就被告知台灣有多不好，連河洛話客家話也不好，像我這一代，如今還真的有些人認為台灣話不好。無可奈何被出賣被日本統治，卻被指責什麼皇民化。那些胡亂指責的人真的是淺碟子。趁這個機會，我想跟各位提醒，天下任何一個民族都必然有人才，不是只有古代才有優秀的人才。各位有機會去讀戰前代台灣作家的書，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這麼多人這麼努力，然後一輩子的心血居然就被一筆抹除了，被當作不曾存在一樣。他們怎麼會不存在呢？我們立足的這塊土地，凡努力過的作家，都該給予肯定，並且因為他們曾經遭受冤屈而更加肯定他們。
到了物資較為豐富的年代，書當然多了，我總是盡量的撥時間閱讀，重點閱讀的還是台灣的作品，第二多的是歐美文學作品，再來就是日本文學作品。中國的文學作品我也讀了不少，他們的小說相當不錯，散文新詩尚須持續觀察──當然，這是我個人目前的看法，我讀的仍不夠多。
★靈感來自於記憶
寫作需要靈感，但到底什麼是靈感？靈感不是天外飛來的，它是腦中貯藏的東西在某個角落突然浮現，因為它抽象，我們就以為它是天外飛來的。也許有一天你在街上看見一位老婆婆，忽然想起小時候跟阿媽相處的情景，而那份記憶已經被隱藏很久了。這時候冒出來的記憶就是你的靈感，會讓你想動筆去書寫自己跟阿媽相處的種種。我不確定「靈感」這個詞造得是否適切，讓人以為它是神來一筆，但實際上不是，它是記憶庫裡突然浮現的線索。
各位有心從事寫作的話，最好養成做筆記的習慣，無論是手寫還是用電腦或手機記錄。寫日記也是不錯的方式，不管你記憶再好，也無法記得所有發生過的事，如果有寫日記的習慣，它們就能成為你的「靈感」。我個人寫作以來，一向有做筆記的習慣。寫日記或做筆記不必多正式，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就可以。
★尋常人事當然值得書寫
我到各處演講，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尋常的事物是否值得書寫？我要反問：世間還有什麼事情是不平凡的嗎？我們是凡人，我們的生活其實很平凡，我們讀到的世界名著幾乎沒有什麼「偉大」的題材。道理很簡單，因為文學就是描寫生活，它並沒有什麼不可企及的位階，就是描寫人的生活，更精確來說，描述這塊土地上人的生活。因此，尋常的生活當然值得書寫。
各位應該讀過不少文學作品，是否可以告訴我哪一本文學作品描述的是非常偉大的題材？還有，「偉大」該如何定義？寫作者必須要有一個概念：平凡的人事物，就是你要寫的題材。一如各位所看到的，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都是在寫平凡生活。再者，我的建議是：寫你熟悉的，不熟悉的就不要寫。很多人也許會覺得，身邊人事物景有什麼好寫的？個人的經驗有什麼好寫的？你看老舍的《駱駝祥子》，寫的是街頭到處跑來跑去的車夫，跟台北街頭賣玉蘭花的有什麼不同？很多所謂小人物是你我都很熟悉的，描寫這些人可能就描寫了一個時代，文學往往有時代的背景存在其中，如果你寫一個賣玉蘭花的人，我們可能就在裡頭看到一部分庶民生活。
再者，寫作是否一定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如果有當然很好，沒有也不會妨礙寫作。我不認為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就一定能寫出好作品。若沒有豐富的人生經驗，思考深入，觀察敏銳，也能寫出好作品。例如梭羅，沒什麼極豐富的人生經驗，很討厭跟人相處，還很討厭宗教，後來到湖邊住，不太跟人打交道，甚至拒絕繳稅，這樣的一個人，他寫出來的東西卻讓我們驚嘆。這就是天生的作家。我看過形形色色的人，無論三教九流，都能引發我的思考，也都能成為我寫作的題材。任何工作，比如說在醫院工作，看到的生老病死遠比一般人多，一定可以得到許多值得書寫的題材。這就回到剛才說的：寫你最熟悉的。想圓寫作夢，可以從最熟悉的地方開始。
★書讀到多筆下有
散文是最容易暴露自己的文類。寫了什麼，就暴露了什麼。暴露跟自我呈現，其實是一線之隔。這是可以翻轉的，關乎你怎麼想。你心裡如果一直認為自己被窺視，就會像是在暴露，不妨換個角度想：我是一個人，我需要自我呈現。意思相同，端看你怎麼想。寫小說比較不容易暴露自己，因為作者可以隱藏。有志寫散文者，關於這一點就要有深刻的認知。
至於如今的年輕寫作者，常見技巧翻新，即使是實驗性質，也是好事，何況泰半明顯新意可喜。年輕人願意走上文學路，老一輩的最好別潑冷水多予鼓勵，我這世代年輕時也挨過罵，如果一代駡過一代，那就實在很沒意思。
常有初習者問到如何增進文字技巧。文字技巧是寫作的基本，任何藝術都必須有技巧存在，文學也是。如果沒有好的文字技巧，就無法好好地表達內涵。我的建議是務實漸進，多讀文學作品，藉由閱讀增進文字技巧，肯定會有成效。鐵磨得勤就光亮，書讀到多筆下有。
──文訊月刊20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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