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零五分,拂面的風仍涼,你獨自穿過一片樹林,站在某間學生宿舍門前大力拍打房門。同時間在遙遠的另一端,遊覽車已在校門口等候多時,多數學生已經依照規定上車,準備出發,少數幾名還在床上呼呼大睡。睡過頭的戲碼每次總由不同的學生擔當要角,輪番上陣,而飾演氣沖沖叉腰敲門的老師一角永遠都是你一人。
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擔任美國西雅圖遊學團隨隊老師,你與廿四名學生日日對戲,你感到他們在角色扮演上十分到位,肢體表情鮮活,聲音語言自然豐富,最驚人的是他們飽滿的情緒張力,總輕易撩撥起你上台多年已能穩定操控的內在思緒。
特別有幾場戲令你印象深刻,與你對戲的學生們如日常說話一般吐出鏗鏘有力的台詞,輪到你表演時卻總是張口結舌、頻頻忘詞,未能表達所飾演的角色應該陳述的語言,明顯地是不專業。
其中一場戲,一個小女孩推開旋轉玻璃門,長髮飄逸地從精品店裡走出來,兩隻手拎著幾個大紙袋,潮流大墨鏡遮住了青春無邪的眼眸。眼看你雙手空空,置身在各色名牌聚集的大街上竟然什麼也沒買,小女孩垂下雙肩猛搖頭,老氣橫秋地對你說:「老師!你很大了,會賺錢了,你更應該買個名牌包來犒賞自己。
」 讓十六歲的小女孩教訓之後,你有幾秒鐘的時間像被點了穴道似的開不了口,有什麼在心裡嗡嗡作響,你動用全身的細胞拚命思考才終於想起自己的台詞應該是:「我擁有比名牌包更有價值的東西。」然而,剛才在低頭思索的時候,你看見這十六歲的小姐足蹬高跟涼鞋,十片趾甲上塗抹了豔紅欲滴的指甲油,驕陽下那樣明晃晃的色澤,逼得你瞇起眼睛,一陣暈眩之中,胸口漲悶欲嘔,終於想起的的台詞突然就說不出口了。 當然你更忘不了,在另一場戲結束後,是如何重重打擊了你的自尊。
場景是飯店餐廳落地窗邊,早晨的陽光斜斜落在餐桌桌腳,你走向正享用早餐的幾名學生,溫和並盡責地說出你該說的:「遊覽車停在門口,大家都上車了,就等你們四個。」
兩名女孩漠然看了你一眼,同時將湯匙裡輕輕搖晃的一口布丁優雅地含進嘴巴裡,旋即巧笑倩兮地對另兩名男孩拋去月牙般迷人的眼色,繼續方才的談笑,並沒有移動身體的意思。
當時你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先前一場戲的畫面:「老師老師!我們的手機掉了、護照不見了、背包遺忘在公車上了。」學生的表情是那麼無助,明明還急切需要你的安撫,一會兒的工夫卻立刻變換面目,讓你領教了這些戲精自由進出角色的能力;更早些的其他幕戲碼同時也切進了你的腦海中:宿舍裡眾學生煮食開趴高分貝談笑歌舞,你待在房間裡讀書,不堪噪音干擾焦慮踱步;聽聞幾個學生私自坐了長途車出城遊玩深夜未歸,當下你掙扎著是要敷了面膜早早上床安心睡個美容覺,還是點亮一盞孤燈溫柔守候遲歸的孩子們?這一幕又一幕與他們共同演出的對手戲,只見你在專業表現上一步步敗退,多年來憑本事立足的舞台眼看就要失守了。
當這齣戲終於落幕,你在一連串瑣碎的叮嚀、頻繁的氣結、與疲累的奔走中步下舞台,耳畔還聽見串場人以充滿感傷的嗓音作結:「這時他們的財富已經成為罪惡;而我竟已分不清,未知艱難的天真,與早熟的世故之間究竟有沒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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