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芬(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2014.8.12文訊2014.9月號
寫這篇文章時,我剛從印刻文學營散文組演講完回來。文心與真心,HB勝FB,唬倒一群青春少年兄,豈料回來後樂極生悲,電腦中毒掛掉,搶救無及,看著自己倒映在黑忽忽螢幕中的一張臉,頓生無常滄桑之感。
我輩之滄桑,早不是面容上的了(阿盛先生當有同感)。此刻掃毒高手在我面前叨叨道:「他會問你是否信任這個檔案來源…」,我無辜搔首:「我是很願意相信,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啊…」。什麼人鬼殊途的回答乎?行年五十,方成智障,心神喪失無行為能力,諒必笑掉文壇一堆著名無臉之人如季季林文義阿盛大牙。如阿盛所言,心書勝臉書的時代「無的確(讀如「竹殼」)」就要來臨了。HB-s,心書第二代,不但腦波自動連線(不勞手指),按讚時還能自動譯出內心話: 「胡說八道,你是甚麼東西」。
老歲仔不老,老兵不死,阿盛深耕文壇久矣。每回見他坐文學獎評審桌前,就如同當年在副刊編輯台那樣披沙揀金,用心計較,四十年如一日。幾年前他叨叨文壇上平常勤於筆耕的人太少,當時竟也有年輕族群抨擊老前輩久居評審重位,該換些新口味了。2014年溽暑八月,讀了阿盛這本新作《三都追夢酒》,加上看他近日那篇長文〈荒井之月〉,突然覺得此人應好好寫下去,不值得當評審或編輯在那兒浪費生命也。
夜燕相思燈,三都追夢酒,不僅南方觀點,庶民情調,阿盛散文寖寖然有古典江湖氣味,是新世紀的六朝怪談,光世代的北夢瑣言。三都也者,北市、新北、台南﹝新營﹞之謂。「可憐的老阿盛」住在新北雙和瓦窯溝,鬻文為生,稿費戔戔,像左思《三都賦》那樣洛陽紙貴,恐怕只是不切實際的一場空笑夢!台北城居,鄉夢渺渺,浴缸養魚,以樹為籬。我雖然不是他筆下那哇哇叫的小布爾喬亞,更不是「每天看大中小螢幕傻笑數十小時,看書零小時」的新人類,但同樣出身台南,特別能體會他看北台灣粽子米糕大腸淋上番茄醬甜辣醬的愕然,以及〈南北虱目魚〉裡念念的乾煎虱目魚腸。那神物,台中久矣不見,何況台北。台南人有一種範兒,譯成白話就是一種特別的堅持(龜毛),小至吃食,大至觀念,明明尋常日子,平凡百姓,卻是見過吃過的別有一種不可輕侮的尊貴。
《三都追夢酒》中的文章,多結集自副刊專欄,體式明顯較《夜燕相思燈》短小,但短打自有短打的優勢,短小精幹,像阿盛〈第四的〉裡形容自己,自小「細粒籽」,卻特別剽悍。在這些短文裡,阿盛的詼諧深得台語老輩精髓,隨意生發,意態閒適,愈練愈精了。〈舊法榨麻油〉就發表在大統混油事件時,古早油商笨到此等,「居然賣的是百分之百花生油麻油」,頗不言而諷。我數度看報看到噴飯,專程(專工)打電話(此亦古風也)去誇他寫得好,不意這種舉措也是會被視為老人類的。而我正是〈青白對紅塵〉裡那種最恨被年輕人叫大姊的歐巴桑(不要再叫了,叫我什麼姊姊)。
人人青春永「蛀」,年輪滿面,可阿盛就說得出這樣世事洞明的智語:「人若攏總不老不死,世間的確無柴無米」。阿盛散文的古早心,台語味,時常這樣棉裡藏針,意蘊深遠。如〈詐騙托辣斯〉裡說杜甫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多雅的詩,「會當」者,「若可」兼具「可以」意,正如俗語「伊的話若會當聽,狗屎也會當吃」。古韻今語,雅俗共生,且機鋒處處,文字密度其實相當高(這稿費「竹殼」難賺)。像〈鏤四銘〉那種明清文人書房裡的雅趣,〈孝男兄弟奇聞〉那樣文言急行軍的六朝志人志怪:「一夜,主人邀親戚於正廳飲酒,罷,復獨飲。隔日,復見主人仰臥供桌前,急入視之,已亡」,更像精簡到了極致,講急了不耐煩白話一樣。天底下有人這樣賺稿費的嗎? 噫! 賺到哪一天乎?
人生若漂萍,諸般將就些。將就居,實不將就。我每讀阿盛文字如讀台語正音字典兼俗諺大全。師公應作「司公」,查某囝應作「諸婦仔」,好野人實為「好業人」。總鋪師號「刀俎司」,好在為「佳哉」,老神在在是「老臣在哉」。一些,台語作「一寡」,他們,台語讀如「因」,實「伊等」意。阿盛自稱「每事問清楚,活著會痛苦」,這樣如何將就乎! 不過老歲人玩世不恭起來也夠搞笑的,〈追夢酒〉裡「真夠背,真夠背,針鈎我的胃」形容俗夫酒後唱耶誕歌,〈大長筋〉形容麥當勞裡長舌婦之喋喋,「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足以令人立槁而亡」,都令人絕倒。
《三都追夢酒》裡,真有那麼多舊時農業社會陳穀子爛芝麻好寫的。補鍋匠、鉛字工、螟蛉子、神主妻、招贅婿、寄藥包,風水宿命加喪葬舊俗,證明了幽居高樓不但能養花(如陳淑瑤《花之器》),亦能興嘆。除了詼諧有哏,《三都追夢酒》也有動了真感情的時候。照我看,〈急水溪瓦窯溝〉、〈強韌的線〉裡說到母親的糕粽與生產艱辛,〈理髮店舊曲盤〉與剃頭老師傅聽博多夜船花笠中道荒城之月,寂寞無人見,均屬此。
新營子弟江湖老,阿盛的文字與意念實已跨越鄉土的藩籬,往自己所不能預知的化境去了。HB6-s,意念一生稿費版稅立即入帳,有此一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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