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上石階,廟宇的庭園迴廊映入眼簾,人聲鼎沸,猶如民俗藝閣大會師,令人目不暇給。走入繁華,又走出繁華。那些哄哄鬧鬧,全都了然於心。好像相關,卻又已無涉。不知該如何說起的心情,淺淺淡淡。
微雨的早晨。滿眼的綠都被清洗過了,而有珠露晶瑩閃動的清新。這時節,天氣總是這樣,雨來一陣,歇一陣,綠葉掩映,天光薄茫,沁人心肺的冰涼。
登廟步道的入口,在豐柏廣場旁。一路攀行,可從彰化二水,通往南投名間松柏嶺。山頂是終年香火鼎盛的受天宮。
松柏坑。老一輩人是這麼說的。我對受天宮的記憶,最早應可回溯至幼年時期,尤其新春期間,隨家族長輩到此參拜。祝禱祈願,煙香裊裊,全台各地湧入的信眾,將廟宇裡外擠得熱鬧滾滾。整條街市茶行林立,放眼望去,不分老少,品茶試茶,買賣說笑,全都興味盎然。扶老攜幼,闔家歡大團圓,進香、走春、遊逛,極為鄉土氣息,雋永溫馨。松柏坑就此定格在腦海裡。
自然步道 古往今來
發現登廟步道,是不久之前的事。
那天,或許是接近傍晚的緣故,松柏嶺街上有些冷清,許多店鋪大門緊閉,幾處鐵皮攤位也黑壓壓,空蕩蕩。
有一進香陣頭暫歇在埕前,滿地鞭炮屑灰,襯著廟內參香膜拜的人影。受天宮終究是受天宮,即使多年前廟身遭受祝融之災,經漫長的重建之路,於松柏坑之巔,新修建起的形制,不減信仰的巍峨莊嚴,更多了一段於造化無常中,重生與傳承的色彩。
彷彿這座廟宇的古往今來,包容承載了一部分的我。歲月滔滔,剎那生滅的聚散,無可言說,但至少有一處具象的存在,可指認,供回溯的地景。
行至廟前廣場,遠眺四周山巒。這才發現山崖邊下,有一陡降的石階山徑,不知多深多遠,連通至哪裡。林蔭掩抑處,忽見一家人氣喘吁吁、前呼後應,從綠的包覆中竄出,喊著到了,到了,相互加油。
「我們從二水走上來的!」一馬當先,攀上廟埕的老翁,相當健朗善談。「內行人走這條古早路,風景好,猴山仔有夠多。」
老翁紅潤的臉色,說著笑著,大力推薦的神情,我還記得。
從二水走到名間,跨縣越鄉。帶著奇妙感出發,行進於登廟步道的小探險。
空氣濕濕的,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葉味。相思樹、錫蘭橄欖、香楠、血桐、蘆竹、金狗毛蕨、觀音座蓮……,我仔細記錄沿途林相植物,學著根據解說牌上的特徵照片,辨認這座山林裡,各形各色,綠的不同。
自然的奧秘,美的有氧呼吸。在清明潔淨的情境裡,感覺一種純粹的歡喜。路況極佳,步道設施也很完善,所以毋須時時提防腳下,可以輕鬆漫行,近乎釋放身心,悠然吐納。
都說這步道,猴子多。沿路告示牌的彌猴彩繪,路旁擬真的猴猻塑像,都像是一種情境的預示:猴猴猴!隨時這裡、那裡,都可能出現猴子。但猴子哪有那麼容易看見呢?倒是山徑上,處處可見橄欖樹下,凌亂咬痕的青橄欖。有些啃得只剩果核,有些大概口感不佳,一副咬一口就被吐掉的模樣。
「今天沒猴子啦!」一名老伯穿汗衫拖鞋,一派老先覺口吻:「炮仔放得砰砰叫,猴都跑去躲了啦!」原來,這個周末是各地宮廟前來向玄天上帝祝壽的高峰期,「這星期來剛好,昨天就有一百多團,陣頭五花八門,夠鬧熱。」
藝閣會師 鑼鼓喧天
果真,擇時不如撞日。哪裡知道會碰上農曆三月初三日玄天上帝聖誕前的大好日子。迴盪在山林間的鞭炮聲,猶如一曲活潑的快板,振奮著邁步向前的心。
尤其眼前出現一段好心人標明「378階」的參天之梯時,因為頭頂上炮聲霹靂啪啦,清晰可辨,一鼓作氣的鬥志,油然升起。
跨上石階,廟宇的庭園迴廊映入眼簾。往遠方山腳一探,不敢置信,自己竟從那麼渺遠的境地走來。「松嶺遠眺」自古即為南投八景之一,步行登頂,感覺自己溫燙胸口,怦然的心音。走了漫漫長路的抵達,感官變得敏銳,風景似乎也安靜下來。
一小片刻。光陰暫停。只純粹是當下。我與存在的關連。
然後,又意識到人間。身旁盡是繁華過眼,層層圍觀驚呼的家將跳陣,鑼鼓喧天,神人演繹。
鞭炮聲轟天炸地,進香團排列成綿延街巷的參拜隊伍。傳統電子花車、康樂隊,不甚稀奇,結合電音三太子與辣妹的鋼管舞車隊,成為時尚新穎的發明。
等候進廟的人車隊伍,將短短街市,擠得水洩不通。買家賣方,交易得用吼的。人聲鼎沸,猶如民俗藝閣大會師,令人目不暇給。
茶莊、茶行、製茶所,滿滿幾大鐵桶各式茶葉,在門前路旁一字擺開,甚為壯觀。店內泡茶試茶的主人賓客,團團圍坐,畫面熱絡風雅。騎樓街心,茶行僱請或是自家媳婦、女兒般的年輕女子,拿著茶壺茶海,臨街斟茶請人試喝比較,盛情招攬。
紅薯、生薑、山藥、鳳梨、竹筍包,農產品攤車販賣著鄉土味的特產。加了龍眼乾煎得焦香的紅薯餅,或是加入綠茶炊製的碗粿,乃至於還可以買到極為鄉下古早味的一種廟會零食「番仔豆」……,全然不同於許多老街千篇一律夜市形制的小吃,這裡還有濃濃山村市集的傳統。
進出繁華 觀見世界
午後,進香團似乎來得更多了。人影聲浪,神輦陣式,摩肩接踵,幾乎是寸步難行的狀態了。我從人潮中脫身,循步道原路下山。
走入繁華,又走出繁華。那些哄哄鬧鬧,全都了然於心。好像相關,卻又已無涉。不知該如何說起的心情,淺淺淡淡。
行過「賞猿臺」,驚喜發現一大群猴子正大搖大擺,過馬路、曬太陽、相互抓弄,搔皮止癢。我看得出神,拿相機猛拍照,誰知道這裡三五隻,那裡六七隻,樹林裡、泥地上、溝渠旁、護欄邊,一大群亂糟糟,通通都是。
這輩子真沒剎時間見到這麼多「猴山仔」,不是說炮聲嚇得牠們躲光光了嗎?怎麼這會兒炮聲響得更徹底,牠們卻聽慣了交響樂似地,慢悠巡山,樂活安然?而且,這麼自在隨興,不在意圍觀人類的指指點點,依然故我,沒有慌張、搶奪或攻擊的意思。
一隻小猴子調皮地在枝椏上耍特技,牠一會兒獨臂吊單槓,一會兒後空翻,三百六十度旋轉站立。另一隻大猴,手抓著玉米猛啃,還有兩三隻大小猴癱躺在水泥地上,你膩來,我膩去,撒嬌親暱……。大方,溫和,逗趣,不害臊!
我興奮得快眼花。目眩神迷,頻頻對焦拍照,流連忘返。
意料之外。登廟,照見。大千世界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原也是極平凡的日常。
─中時人間副刊2013/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