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跋 ─客廳的落地窗
美國的家四方採光明亮,一腳跨出落地窗,便是一個四坪大的陽台,我擺了幾棵枯死的盆栽,捨不得丟。那些枯死的小樹總共有五盆,都是從大賣場買回來的,養最久的大概維持九個月,其它便是早早枯死了。我上網查資料,也詢問好友D的栽植技巧,每天很努力的“照書養”愛護它,它仍舊動不動就回天乏術給我看。我猜,如果不是房子有恐綠症,就是天生風水不對,否則怎麼會連平時不太吃水,網路上標榜十顆星好養的盆栽也會養到死,難道不是天意?
天下之事,最難違逆的,即是天意。
從事寫作工程,是天意,到美國生活,是天意。所有無法解釋之事,統統都是天意指使。
小時候有個親戚給我排紫微,算出我天生拿筆的命格。我媽一聽大樂,以為是銀行櫃檯小姐專門謄寫鈔票金額的那隻原子筆。那陣子家族親戚事業拓展,財務吃緊免不了東借西湊,爸媽很有勇氣的代為扛下一筆為數不少的債務,以致於那幾年一家六口老是白粥配一罐土豆麵筋,沒吃到麵筋土豆的,只好澆汁配飯吃。因為債務,我媽窮怕苦怕,她希望每個子女長大後都不愁吃穿,財庫飽滿。於是她刻意栽培我往銀行櫃姊那條路去走,我也以為自己可以,因為在我狹隘且嚴重缺陷的智商判斷下,也認同銀行裡的錢最多,雖然都不是自己的,成日摸著總也心安。
上大學後,才發現自己連股票、基金、年金、指數都分不清楚,用“天生短路”來比喻對數字的不在行完全沒有詆毀我的個人價值,於是我開始質疑那隻筆究竟是銀行的原子筆還是另有其筆。
然後,我想到粉筆。升研究所時,決定從商學系轉往教育科系,一心一意想當老師,好好春風化雨一番。有一天站上講台授課了,學生的反應讓人動容,真有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況味。然而,於我而言,教書最大的困難在於備課,其繁瑣程度讓人力不從心,常常在備課過程中一度想要放棄(不知是哪條筋打結,對於“備課本來就是身為一名老師最應該做的事”感到相當不耐煩),如果不是礙於對教書還有熱情,加上我要吃飯,應該在第三年便潦倒走人。
最終粉筆只是一場春夢,不是坦途。
剛投入教書那段時間,突然覺得寫作也蠻好的,說“突然覺得”有些牽強,其實是發現除了教書,竟還能寫。那時不知道這便是所謂的“文學之筆”,只是單純地發洩,期待獲得別人的認同。寫作這東西對我來說像喝雪碧或可樂,口渴時來一罐,特別能安撫乾涸的口腔和燥熱的胃壁。
我一直在寫,緩慢或快速,隨時間、心情不一定。從台灣寫到美國,從蓄意到自然,從成名的渴望到名利的淡薄,一路走來,將近九年的心態轉折,體會到最快樂的事便是做自己。寫一點自己喜歡的字,喜歡的題材,不為誰來讚美、不為推薦人多寡,忽略既定的模式,走一條與自己真心貼近卻與主流背道而馳的路。沉寂是獻聲的前奏,不在乎沉寂,但求獻聲之時無所畏懼。
加州的天氣非常舒服,連蜜蜂都溫和不叮人。我的書桌面對大面積落地窗,調光簾有時遮掩有時全開,這是我的位置,我的全部心思,生活雖容不下太多奢侈,但是有字寫,有書讀,有飯吃,有床睡,暫時無需煩惱金錢,想想自己何德何能獲得這樣福氣,真的感謝。
書寫是很一廂情願的事,寫了就寫了,很難關心誰來讀、誰不來讀。從事科技業的哥哥弟弟搞不清楚寫作有什麼賺頭,我竟連寫數年而不厭倦。突然想到一個作家朋友Joan說過一件有趣的事,她說,一個人如果沒有方向感,那麼他對金錢便是毫無概念。這個說法太新鮮了,可充分解釋我從小便有弱智傾向的方向感。或者說,老天爺是公平的,呱呱墜地時夾藏的神秘八字帶金、帶木、帶水、帶火、帶土,皆不相同,因此人生風景各有千秋,你不能會吞劍、會跳火圈,同時還會把自己從水底變不見然後在萬里長城出現。我攜了一隻筆前來闖自己的江湖,便沒有拿劍的本事。
從來不曾要求兄弟讀我的文字,他們或逃避或忙碌,適合的藉口成千上萬,儘管我已將最悲傷的故事置放於此,他們若能讀一讀我心目中的父親形象,他們會同我一樣軟弱,他們擅長包裝痛苦,我擅長拆解。平時堅強的大哥,在父親的告別式上哭喊癱軟呼吸困難,無畏哀悼者的目光,看他那樣脆弱,我的眼淚難以克制,卻也埋怨以這種方式讓我們清楚明白父親在每個手足心中的分量。
天意真如此,誰能違背。
我經常倚在落地窗前觀看不遠處的大片公園,落了一地的松果有大有小,幾隻松鼠爬上攀下,不知道忙碌些什麼。站累了,重新坐回電腦前,敲敲打打幾個字,上臉書按讚或留言,到amazon買一兩件實用小東西,喝幾杯烏龍茶,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遠方的親人,一天就這樣不著痕跡的過了。陽台的盆栽還枯著,風微微吹進屋子,air supply的歌聲安撫了這一刻的自己,心情鬆弛像棉花。
﹝九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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