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應酬，喜慶場合免不了幾句道賀，錦上添花容易，賀詞俯拾皆是人人出口成章，紅包袋上琴瑟和鳴、白頭偕老，證婚臺上郎才女貌、永結同心，講究些的還分男方女方賓客，賀意不同，看是燕燕于飛，或是花燭之敬；另有畫屏再展、其心孔嘉，專賀再婚者，但不知受賀佳偶是否寧可聽聞永浴愛河之流的平凡祝福。參加婚宴奉禮金時，我總寫「百年好合」，一成不變呆板得很，卻未曾移情，我喜歡語句裡那長長久久靜謐和樂的氣氛，並且筆畫簡潔易書，而百、年、合三字庶幾對稱，好字有子有女，完滿如是。然則紅包袋上的祝賀心意，真正傳遞給新人的或許不多，重要的是裡頭鈔票，送禮者名姓與金額載入禮金簿，錢轉帳戶，袋上賀詞便功成身退隱沒垃圾或回收桶，縱是珠聯璧合誤作珠胎暗結，恐怕也無人察覺呢。
喜宴上貴賓致詞，總省不了要祝佳兒佳婦瓜瓞綿延，期許過一兩年，再賀弄璋弄瓦之喜，「璋」喻人品，「瓦」重婦功，原意皆美，但女權高張之後，此分際日漸隱落，璋、瓦之尊卑是否被拿來大做文章，關係著賀詞能否歷久不墜了。而隨時代潮流，人工受孕普及，雙生胎兒益多，麟珠雙喜或棠棣聯輝更勝以往。
成語適合留在紙上，千言萬語咬文嚼字，還不如說一句恭喜，恭喜聲便似爆竹，此起彼落，音節單調，卻是炸開一片喜洋洋的新氣象。於是，事業開張，宏基底定，恭喜；新居落成，瑞靄華堂，恭喜；當選代表，造福桑梓，恭喜；榜上有名，才高八斗，恭喜；……總歸是歡喜事，你怎麼恭喜，他怎麼高興，你發自肺腑，他欣然接受；你言不由衷，他樂得見你眼紅嫉妒。
紅白帖相提並論，恭喜的另端，受擁戴的詞大約是「節哀」了，「順變」還說得通，我卻非常排拒節哀二字隱含的暴力，硬生生往喪親者心上再捅一刀，警告你這份悲傷不好，節制為宜。其實言者無心傷害，但節哀一詞一方面安慰人，另方面也是慰問者的自我防衛，祈求喪親者不要在自己面前崩潰痛哭，免得倉皇語塞手足無措。而勸人阻絕悲傷源頭，則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若是築壩防禦，不適當洩洪，亦終有潰堤日。好在多數人只將節哀當成喪期禮貌問候的發語詞。
我寧可選擇非語言的關懷，眼神傳情，或點頭示意，如果逝者是我很在意的人，有時淚珠也代我致哀。但戚寒肅穆間不打破沉默常令人難受，所以專家教導一些更適切的安慰話語，「 I’ m sorry to hear that」是某本諮詢書首選建議，譯為「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遺憾」，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很遙遠，意思對，文化不對。
但文化總會彼此交融，東西差距日益縮減，臉書徹底實踐了地球村，雲端交遊廣闊，朋友的親戚的親戚的朋友走了，還是誰摯愛的寵物嚥氣，無論熟識與否，一人發布訊息，隨之便是星星點點的迴響：節哀，節哀， R.I.P.(Rest in Peace)，節哀， R.I.P.， R.I.P.， R.I.P.，節哀……。如果不是由臉書習得 R.I.P.一詞，我或許會更敬重這縮寫，誠心體會當中願逝者安息之意，然而臉書上一氾濫， R.I.P.也不過成為一種悲情的「讚」了吧。
外祖父過世，我向兩個讀幼稚園的孩子說明。雖然過去在兒童悲傷輔導領域僅有粗淺涉獵，但基本概念如不必在孩子面前謊編死亡神話及掩飾情緒等基本概念仍是有的，我告訴兩兄弟：這幾天可能會看到媽媽、外婆或其他家人哭泣，但不必擔心，淚水只是代表我們對阿祖的愛，因為他離開了，再也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聲音，所以我們捨不得。有晚我掉著淚，哥哥跑過來問我：是不是在想念阿祖？我點點頭，他便伸出雙臂，由我身後環抱安慰：媽媽你不用傷心，外公、外婆、爸爸都很愛你，而且你還有我們兩個寶貝啊。然後他拿了白紙，畫了許多叢粉色與紫色的花，說要送給阿祖，祝福阿祖快樂。弟弟在這微妙氛圍中插話：我想祝福阿祖回來。哥哥正色道：不可能了啦。弟弟哭了起來。哥哥溫和地對他說：雖然阿祖去世，還好我們都有跟他握到要握的手，所以沒有關係，因為他已經活在我們心裡了。
儀式完成後，外祖父的遺照返家，我攜兩兒回娘家時，哥哥發現照片後立刻拉著弟弟去：你不是希望阿祖回來嗎？阿祖回來了，是照片回來喔，我們來給阿祖拜拜吧。他的成熟表現令我驚異，安慰話語如此貼心，行動冷靜卻深情，我也領悟兒童悲傷輔導中談的藝術治療，在不壓抑孩子的情況下，原是種本能。而我以為曾祖曾孫年歲差距過大，語言也不甚相通，數年相處畢竟感情有限，是以哥哥雖難過，尚不至為此落淚，卻在兩週之後才聽幼稚園老師說起，他一到學校便抱著老師哭：我的阿祖去世了。
五歲的孩子尚知節哀若此，好不好我們成年人莫再輕易叫人節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