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開始老了,初老癥狀和認不出新歌榜上歌手時的困惑同時浮現,還好副歌拯救了一切。好像哪裡聽過的旋律浮上,電視還是買手搖飲料的等待空檔?計程車上廣播或是夾雜節日應景歌曲的大賣場裡?旋律是淡淡的,記憶是遙遙的,能哼出來也是顫危危的,但沒關係,「喔,原來是這首啊,我知道的。」那時我們稍稍感到自己還有一點年輕。還有一點點可能。就算只是一點點。
不是流行音樂需要副歌,而是副歌拯救了流行樂,副歌提供了記憶點。比一首歌長,卻不一定比一段副歌容易讓人記得。流行音樂成為一個空格,我們的命運都寫在副歌裡,日子比前奏加主歌合起來還要短,所謂的「過生活」就是KTV裡音樂剛下字幕上小藍點迫不及待往前跳,頓挫還是碰撞,麥克風傳幾手快一圈了,空氣裡還只有純配樂配鼓點,人人都在等,不過圖副歌那幾句爽。我訝異包廂遙控器且連鴨子聲都放上了,卡歌鍵重播鍵一應俱全,卻沒人發明副歌鈕──如果能夠直接跳到那一段該多好──這裡黯了眼跳到那時才剛剛牽的手,回頭想當初,反覆的奔跑與別離,眼淚還是微笑,喜歡或者憋曲,讓再見和對不起再三repeat,所謂的副歌不是美好故事的高潮,副歌就是故事本身,能讓我們真心掉眼淚的已經太少,別說這個世代還有新的離別,埋怨副歌太簡單的人一定不知道這就是它存在的原因:我們能重新透過副歌再經歷一次。你真正要質疑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很奇怪為什麼我們只記得這些,愛得那麼累,記得的卻那麼像。像是youtube上留言板,點開某首歌,下頭是一整個世代的心靈:欸,小田,聽到這首歌,我又想起當時。嗨,琪琪,你還好嘛?下一次我敢對你開口嘛?意映卿卿如晤。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一百張哭泣的臉晾在同一條起伏的旋律線上齊聲開了口,卻都是差不多的聲音。
在KTV裡可以測驗真心,如果有一個人願意記得主歌歌詞,並在副歌將啟前慷慨將麥克風遞給你,那他誠然是愛你的。說到底,我總覺得去KTV唱歌這件事情,並不是為了想唱歌給誰聽。所有的歌,都是獻給自己的。這就是所謂的主打歌了。它從一開始設計要渲染打動的對象,就是自己。唱將在起伏的旋律裡體驗那些跌宕與延遲,副歌一出滿堂應和,但代入的永遠先是自己,吼叫或是燻煙嗓子,聲線如煙吋縷或著熱可可般淳厚,要技巧也放情感,就算把眼睛閉上,螢幕裡提詞熟得像盲打key上的。所以副歌必然空泛,它必須要空,像一個空格,好把自己裝進去,裝得滿滿的,讓感情有了表情,表情都在聲音裡,嘴裡出,耳裡進,形成一個完整的體循環,它讓一首歌變成隱密的包廂,卡歌鈕一下,來賓掌聲鼓勵鼓勵,交出麥克風的瞬間就像推開氣密門探頭來,天光乍亮,又是乾乾淨淨一個好人。
說到底,副歌裡永遠只重要兩件事情,如果我什麼都不記得就好了。如果你什麼都記得就好了。所以那是副歌,它要反覆,不停提醒我們,提醒我們讓記得的不記得。提醒我們必須忘記,忘記「永遠不可能忘記」這件事本身。所以我是我,你是你。所以你在笑,而我始終在唱。
但有時候,真想唱一首歌給你聽呢。那時候,一定是首沒有副歌的歌。因為真的記不得什麼了,也沒什麼足堪記的。也不過是那些,冬天午後的光。靜巷裡悠悠晃晃的喇叭。路樹上忘了暗的廉價燈泡藏在葉間像露珠。公車窗玻璃上薄薄的霧氣。霧氣裡一顆微微的心。諸如這些。有的時候真怕,怕記得不過如此,沒有太多轟轟烈烈可以變成副歌。有時候真怕,怕只剩下記得。有時候又不怕了,因為一切都還沒發生。或者已經發生了,也就只是發生。只能發聲。
有時候,有時候也是一首歌,想故意把它唱得很長很長,偏等不到副歌,讓你一直等,等到好久好久。像把我自己變成一個空格,這樣迂迴折盪,要讓你填。讓你甜。
─人間福報副刊201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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